第 100 章 (1)

“道靈。”朱元璋看向樂之揚,“你是席應真的弟子,跟他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朕殺人太多,你一定看不過眼,好啊,我只問你一句,晉王和朕,誰當皇帝更好?”

樂之揚一愣,說道:“當然是陛下。”

“為何?”朱元璋盯着樂之揚,兩眼精光灼灼。

樂之揚道:“晉王大逆不道,連父親都要加害,更別說天下的百姓了。他若當了皇帝,天下人都沒有好日子過。”他本想說出沖大師的野心,想了一想,到底沒有出口,心中尋思:“晉王為大和尚操縱,恐怕還不自知,縱然登上皇位,怕也日子難過。”

“好。”朱元璋滿意點頭,“這話中聽,君子和而不同,你我都不是君子,但也大可向君子學一學‘和而不同’的道理。”

樂之揚道:“不敢。”

“虛客氣就免了。”朱元璋揮了揮手,“如今朕這個樣子,也不算上什麽皇帝。”他取過一張紙,随手寫寫畫畫,“如今老三拿到印玺,可以調動禁軍,也可號令群臣。縱然有人問起,他也大可謊稱朕病魔纏身、無法露面。朕若是他,一定趁此機會,以風卷殘雲之勢調遣禁軍、清除異己,動手越快越好,生米煮成熟飯,誰也無奈他何。”

樂之揚點頭道:“這個自然。”

“好在朕留有後手。”朱元璋微微冷笑,“京城之中,有一個地方,光有印玺聖旨也調動不了。”

樂之揚一愣:“什麽地方?”

“錦衣衛。”朱元璋字斟句酌,“調動錦衣衛,需要朕的私章。”拿起白玉簪揚了一揚。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這麽說,陛下要用錦衣衛平亂?”

“只憑錦衣衛勝不了。”朱元璋拿起桌上書信,“這一封就是朕的手谕,寫了平亂方略。道靈,你肯為朕送給錦衣衛麽?”

樂之揚遲疑一下,接過信封,拱手道:“一定不辱使命。”

“天下事在此一舉。”朱元璋盯着樂之揚,目光銳利無比,“你若成功,就是複興我朝的大功臣,除了朕的皇位,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樂之揚的心子怦怦狂跳,忍不住瞥了一眼朱微,燈光下,朱微俏臉飛霞,有意看着別處,雪白的牙齒輕咬朱唇,借以按捺心中激動。

“此外……”朱元璋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老三不是傻子,也會設法收服錦衣衛。此去一定不會太平,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微兒,你也去幫一幫道靈。”

樂之揚一愣,繼而心生狂喜,朱微卻吃了一驚,失聲道:“那怎麽行?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呢?”

“有三廢在呢。”朱元璋漫不經意地道,“朕不良于行,去了也是累贅,若是一個不慎,再落入老三手裏……嘿,那什麽也不用提了。”

樂之揚聽了默默點頭,心想:“不錯,晉王一日找不到朱元璋,一日坐不穩那一張龍椅。”

朱微仍是拉住父親的手不放,朱元璋眼裏透出一股暖意,拍拍她的手背,柔聲說道:“好孩子,聽話!這兒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即有萬一,還可躲到井下呢。”

朱微聽了,稍稍心安,轉眼看向樂之揚,見他眉眼生春,眼裏的笑意似要洋溢出來。朱微明白他的心思,撅起小嘴,微微有些不快。

朱元璋又說:“事不宜遲,快去快回,老三搶了先手,可就麻煩大了。”

兩人只好離開,出門之前,樂之揚看見牆上挂着一口寶劍,摘下挎在腰間。走到大門之前,忽見三個廢人靜悄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形如三根木樁,朱微想要拜托三人,又想起三人不能聽聞,心中忐忑不安,悶悶走出庭院。

門外一條巷道,再也尋常不過,四周屋舍都不軒峻,一瞧就是民居,身後宅子處在其間,再也平常不過。

樂之揚見朱微愁眉不展,不時回頭顧望,便說道:“大隐于朝,中隐于市,陛下這算是中隐,對頭要想找到他不容易。”

“可是……”朱微嘆一口氣,“那三個廢人是爹爹害的,未必不會對他不利。”樂之揚搖頭:“你沒聽說過麽?那三人打小兒如此,也即是說,他們壓根兒也不知道加害者是誰?”

朱微聽得默然,無聲嘆息一會兒,忽道:“道靈……”

“還叫我道靈。”樂之揚看着她似嗔似笑,“我沒有別的名字麽?”

朱微雙頰發燙,也掩口而笑,說道:“好啦,樂之揚,不跟你說笑話兒了。嗯,我知道,爹爹許多事做得不對,可是,可是他對我卻很好。”

“是呀。”樂之揚沖口而出,“他若對你不好,我才不會救他。”

朱微愣了一下,望着身邊少年,心中甜苦參半,說不清什麽滋味,過了片刻,輕聲說道:“可你畢竟救了他,救人須救徹,如今天下的安危都在我們身上。”

“天下怎麽樣我不在乎。”樂之揚笑了笑,漫不經意地道,“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我說正事呢,你卻老沒正形。”朱微有點兒氣惱,可是看着樂之揚,不知為何,就是發作不了。

“我說的也是正事。”樂之揚收起笑臉,“方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若有一字敷衍,叫我……”

朱微慌忙捂住他口,心兒暖暖軟軟,似要融化一般,禁不住将頭靠在樂之揚懷裏,柔聲叫道:“樂之揚,樂之揚……”

“什麽?”樂之揚問道。

“沒什麽?”朱微輕聲說,“我就想叫一叫你,你不是嫌我不叫你的真名麽?我現在就叫,叫一千遍、一萬遍才好。”

樂之揚情不自禁,将她摟入懷裏,少女身子溫軟,一股暖香萦繞鼻端。樂之揚睡夢裏不知擁抱過朱微多少次,此時當真抱着女子,心頭卻是患得患失、不勝迷茫,只恨春光短暫,難以長相厮守,眼下擁抱一時,将來前途如何,卻是一團迷霧。

“樂之揚。”朱微擡起頭來,臉上不知何時挂上淚痕,“我該怎麽辦,每次跟你分手,我的心就跟針紮似的,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也沒有這麽難過,剛才離開爹爹,我心裏居然有些歡喜,哎,我、我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兒。”

樂之揚也覺凄然,捋起她的秀發說道:“要不然,我們送完信就遠走高飛,離開京城,去無雙島。”

朱微微微一怔,臉上流露出憧憬神氣,過了一會兒,又搖頭嘆氣。樂之揚見她神情,知道她放不下家人,心中頗感失落,強笑道:“寶輝,方才陛下許了我,只要勤王有功,我要什麽,他給什麽,那時候,我就要你,天子一言九鼎,必然不會失言。”

朱微精神一振,可又隐隐感覺有些不妥,至于如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忽聽樂之揚說道:“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快去錦衣衛。”

兩人戀戀分開,朱微擔憂道:“樂之揚,你說,錦衣衛的指揮使會不會聽爹的話?”

“人心難料,我也說不準。”樂之揚想了想,“事到如今,只好随機應變。”

朱微點頭,又想起一事,問道:“是了,錦衣衛在哪兒?你知道麽?”

“哎呀。”樂之揚一拍後腦,“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朱微大急,“那可怎麽辦……”忽見樂之揚抿嘴微笑,頓時醒悟過來,叫道,“好啊,樂之揚,你這個撒謊精,又想法子騙人。”縱身撲入他懷,舉起拳頭一陣亂捶。樂之揚哈哈大樂,這一笑揚眉吐氣,多日的相思愁苦一掃而光,心中喜樂無極,甚至于有些兒感激晉王,若非那老小子謀逆,他又如何能得到與心上人親近的機會。

正事要緊,兩人親昵一陣,分開上路。錦衣衛在城東,此處卻在城南,樂之揚久在市井,京城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兩人七折八拐,到了大街,忽見街上一隊隊禁軍正在巡邏,緊要街口也有武士守衛,一個個頂盔貫甲、刀槍雪亮,肅殺之氣彌漫長街。

樂之揚暗暗叫苦,拉着朱微退入小巷,小聲說:“糟糕,晉王派兵宵禁。”

“怎麽辦?”朱微焦急道,“沖過去?”說着握緊劍柄。

樂之揚低頭想想,笑道:“下面不行,我們走上面。”伸手指了指屋頂,朱微會意,笑道:“你呀,考校我的輕功麽?”

“考校不敢。”樂之揚縱身而起,雙腳點踩牆壁,一溜煙上了屋檐,正想回頭拉扯朱微,身邊輕風飒飒,朱微蹿上屋頂,負手站在那兒,笑盈盈望着樂之揚。

“好輕功。”樂之揚笑道,“咱們比比。”當先蹿出,蛇行貍伏,踩着屋瓦無聲飛奔,朱微跟随在後。樂之揚原本怕她腳力不濟,屢屢回頭顧望,不想朱微根基牢固,體态輕盈,兼之內功出于道門,輕細綿長,耐力甚強,越過七八個屋頂,始終落在樂之揚身後五尺。樂之揚心中贊許,可又有些遺憾,朱微輕功了得固然是好,倘若不濟,樂之揚拖拉攙扶,大可多一些兒親近的機會。

胡思亂想間,遠處傳來些微響動,似是有人踩踏屋瓦。樂之揚心生警兆,示意朱微止步,兩人不及擇地躲避,前方出現數道人影。來勢快得出奇,當先一人個子偏矮,身法輕盈出奇,仿佛禦風而行,貼着瓦面滑翔過來,瞬息間,到了二人近前,銳聲喝道:“誰?”

聲音甚是耳熟,樂之揚借着月光細瞧,愣了一下,沖口而出:“楊風來?”

楊風來也是一愣,瞪着樂之揚滿臉疑惑:“你認得楊某?”樂之揚尚未開口,便聽有人叫道:“樂之揚,是你麽?”

問答間,後面數人趕到,其中一人縱身上前,身形瘦小,正是江小流,見到樂之揚,忽又滿臉詫異。樂之揚乍見好友,心生狂喜,情知易過容貌,對方未能辨識,可又不忍欺瞞,當下笑道:“江小流,你好啊。”

數月不見,江小流精悍不少,聽了這話,雙目發亮,撲上前來,一把抓住樂之揚的手臂,歪頭打量一下,忽地哈哈大笑,用力給他肩頭一拳,罵道:“他奶奶的,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鬼鬼祟祟的像個道士。”

“不是像。”樂之揚笑了笑,“我就是道士?”

“什麽?”江小流吃了一驚,沖口而出,“你出家啦?”

“當然沒有。”樂之揚大笑,“過了這麽久,你還是那麽好騙?”

江小流呆了呆,悻悻道:“沒錯,你狗東西就是樂之揚,如假包換,你若不撒謊,就跟狗不吃屎差不多。”

樂之揚微微一笑,掃視後來之人,心中暗暗吃驚,除了楊風來,花眠、施南庭、童耀也在其列,小小屋頂之上,竟然聚齊了東島四尊。

衆人起初遲疑,但見二人說笑,細看樂之揚面孔,果然發現易容痕跡,童耀叫道:“小樂,真是你麽?”樂之揚點頭笑道:“童先生,久違了。”

“你扮道士幹嗎?”童耀神情疑惑,盯着樂之揚上下打量。

“老童。”花眠拍拍他肩,微笑道,“樂之揚如此裝扮,自有他的道理。”樂之揚對她素有好感,恭恭敬敬作揖說道:“花尊主安好。”

花眠含笑點頭,施南庭也施禮道:“樂兄弟,當日你解救本島于危難,東島上下銘刻于心,無日不思回報,但不知足下何以在此?呵,這一位公子,當日仙月居似乎見過……”目射精芒,注視朱微。

朱微仍是“樂道大會”時的裝束,豐采秀逸,俨然清貴公子,所幸當日“仙月居”樓上她也是男扮女裝,只因容貌俊雅,過目難忘,數年過去,施南庭依然記得。

朱微性子沉靜,眼看樂之揚故人相逢,只是默默旁觀,此時見問,正要回答,樂之揚搶先笑道:“她叫楊若南,跟楊尊主同姓,又跟施尊主同名,都有一個‘南’字,呵,真是巧的很。”

施南庭一愣,拈須笑道:“不錯,真是巧的很。”他品性端方,君子待人以誠,不願胡亂猜測人心,雖覺樂之揚言行古怪,也絲毫沒起疑心。

江小流望着朱微,不知為何,有點兒自慚形穢,眼看她與樂之揚目光交接,意似親密,登時心生醋意,怏怏道:“樂之揚,他是你新交朋友麽?生得可真俊,哼,跟個娘兒們似的。”

樂之揚心中有鬼,作聲不得。楊風來怒道:“江小流,你又胡說什麽?”說着給了江小流後腦一掌,江小流痛得哼哼。楊風來拱手道:“樂兄弟,教徒無方,讓你見笑了。”

樂之揚當日援手,壞了沖大師的陰謀,東島上上下下,無不感念他的恩惠,縱如尊主之流,也是稱兄道弟,将他視為平輩。樂之揚客氣兩句,說道:“我有急事,途徑此地,适逢禁軍宵禁,只好高來高去。”

東島衆人對望一眼,花眠說道:“原來是宵禁?我還當是搜捕罪犯呢!奇怪,我聽說今日是朱元璋的壽辰,滿城同慶,晚上要放燈火,怎麽突然之間就警戒全城,如臨大敵一般。”

“我也不知……”樂之揚扯開話題,“各位來京城幹嗎?”

“找你啊。”江小流停頓一下,面露羞澀,“還有,還有葉、葉小姐。”

“爺爺小姐?”樂之揚明知他的心思,故意打趣調笑,“到底是爺爺還是小姐?”

“去你娘的。”江小流大怒,“我才是你爺爺……”沒罵完,就看楊風來瞪眼望來,只好吐一吐舌頭,把後面的髒話咽了回去。樂之揚走後,他一人呆在島上,“龍遁流”家法謹嚴,江小流不敢亂說亂罵,心中十分憋悶,此時見到樂之揚,回複本性,污言穢語沖口而出,看似罵人,實是歡喜。

花眠嘆一口氣,黯然道:“江小流說得沒錯,當日你們追趕那和尚,一去不回,我們心中焦急,可惜有傷在身,無力出海尋找。後來傷勢痊愈,大夥兒乘船出海,裏裏外外找了個遍,也沒發現你們的蹤跡。後來大陸傳來消息,說是席應真到了京城,我想你們三人一起,他在京城,你們多半也在,是以一路尋來。論修為,江小流不該出島,可他出身京城,谙熟地形,又是你的好友,故而帶他同行。上岸後,我們本想直奔京城,誰料無巧不巧又聽到了靈蘇的消息……”

說着微感遲疑,注視樂之揚道,“靈蘇她、她為何做了鹽幫幫主?”樂之揚撓頭道:“這個麽,她愛做就做,我又怎麽知道。”

花眠疑惑問:“你們為何不在一起?”目光投向朱微,眼裏疑慮更濃。

樂之揚心頭咯噔一下,心想花眠心思缜密,時候一久,必定看穿朱微女扮男裝,況且大事在身,不宜久留,當下笑道:“葉姑娘大小姐脾氣,我惹不起,躲得起,這不,她做她的鹽幫幫主,我做我的京城道士,井水不犯河水。”

花眠輕輕皺眉,打量他一眼,說道:“那你可知道,她也來京城了麽?”

“什麽?”樂之揚沖口而出,“她也在京城。”

花眠點頭道:“我們得到消息,去揚州找她,可是撲了空,詢問鹽幫弟子,才知她來了京城。”

樂之揚大感頭痛,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節骨眼兒上葉靈蘇竟然也來了京城。這位大小姐向來不嫌事大,難不成也跟沖大師一樣來找朱元璋晦氣。更離奇的是,鹽幫幫主駕到,他這個“紫鹽使者”一無所知,不過仔細想來,他在鹽幫是樂之揚,到了京城就變成道靈,葉靈蘇縱然有心也無處尋他。

想來想去,頭痛不已,樂之揚一擡頭,忽見花眠冷冷望來,眼中大有質疑。他心頭一跳,忙說:“花尊主,葉靈蘇的下落我委實不知,在下恰有要事,你們在哪兒住宿,等到事了,咱們再會不遲。”

花眠甚是失望,淡淡說道:“我們剛到,還沒地方歇腳。”樂之揚一愣,笑道:“有緣必會再見,告辭,告辭。”他心虛膽怯,唯恐時候一長,朱微身份洩露,只想離這一群人越遠越好。不待花眠應聲,一扯朱微衣袖,曳開大步就走,耳聽江小流叫嚷:“喂,樂之揚,你怎麽走了?我還有話問你呢……”

樂之揚充耳不聞,一口氣奔出老遠,方才放慢腳步,回頭望去,無人跟來,這才松一口氣,轉頭看向朱微,小公主神情疑惑,小聲問道:“他們是你的朋友麽?”

“有的是。”樂之揚心頭閃過江小流的影子,停頓一下,“有的不是。”

朱微道:“你這樣匆匆離開,他們心裏一定奇怪。”

“顧不得了。”樂之揚微微發愁,“這些人好幾個都是你爹的大仇敵,若是知道你的身份,非把你生吞活剝不可?”

朱微呆了呆,黯然道:“父皇仇家真多,走到哪兒也能遇上。”

樂之揚見她難過,忍不住安慰:“做皇帝的哪兒有不得罪人的?咱們要事在身,你就別多想了!”

朱微點一點頭,收拾心情。兩人縱起輕功奔跑一陣,望見錦衣衛指揮司的宅邸,其間燈火通明、人聲喧嘩,隐約夾雜刀劍撞擊之聲。

兩人心往下沉,看情形,晉王已對錦衣衛動手,兩人到底來遲了一步。朱微不知所措,。望着樂之揚俏臉發白,樂之揚沉吟一下,決然道:“先去瞧瞧。”

兩人俯身向前,到了近處,但見四面牆頭均有錦衣衛武士,身披魚鱗铠甲,遮住飛魚錦服,手中強弩張滿,圍成一圈對準牆外。

牆外圍繞數百禁軍,手持刀盾,大聲叫罵,近牆處躺了幾具禁軍屍體,血流滿地,觸目驚心。

樂之揚放下心來,尋思:“謝天謝地,錦衣衛還未易手,事情還有轉機。”

忽見一個太監越衆而出,尖聲叫道:“張指揮使,你反了麽?聖上的手谕也敢違抗?更有甚者,你扣押天使,殺害禁軍,你們這些錦衣衛,狗膽包天,就不怕誅滅九族嗎?”

牆頭的錦衣衛聽了這話,面面相觑,神色猶豫,分明軍心動搖,手中勁弩也略略擡起。那太監見機,正想趁熱打鐵,冷不防一支弩箭射來,正中咽喉,登時斃命。

禁軍發一聲喊,扯起弓箭對準牆頭一陣亂射,錦衣衛縮頭避過箭雨,又以手中弩箭反擊。兩邊對射一輪,各有死傷。

過了半晌,禁軍收弓後撤,一個統領模樣的人手持盾牌,慢慢挪上前來,大聲叫道:“各位錦衣衛的兄弟,大夥兒都為聖上效力,何苦自相殘殺?你們抗旨不遵,如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衛所裏沉寂時許,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聖旨?哼,周指揮使,你什麽時候見過帶着幾百禁軍傳聖旨的?”

“張指揮使。”禁軍首領說道,“你懸崖勒馬、為時不晚,聖上就是料到你會抗旨,才會派兄弟前來督戰。”

“周兄你有所不知……”姓張的沉默一下,“如論如何,錦衣衛只聽從聖上一個。”

禁軍統領怪道:“既然如此,何不接旨?”

“此事不便明言。”張指揮使停頓一下,“若要張某聽令,你讓冷玄冷公公親自過來宣旨,他若來了,張某任殺任剮,決不遲疑。”

禁軍統領面露遲疑,這時一個太監湊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統領瞪了太監一眼,皺了皺眉,揚聲叫道:“不巧得很,冷公公受了風寒,今晚怕是來不了啦。”

“好啊,”姓張的呵呵冷笑,“今晚來不了,那就明天來,不見冷公公,咱們就這麽耗下去。”

周指揮使呸了一聲,怒道:“狗娘養的,張敬祖,這是你逼我的,小的們,把攻城的器械調過來,老子就不信,這一堵破牆能比城牆還硬。”

此話一出,錦衣衛武士無不變了臉色。樂之揚見勢不妙,只怕人心生變、動搖大局。當下拔劍出鞘,低聲道:“寶輝,你在這兒等我。”

“不行。”朱微急道,“我也去。”

樂之揚道:“此去危險……”朱微使勁搖頭,捉過他手,在他掌心寫道:“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她性子腼腆,太肉麻的話說不出口,故而以手代口,訴說心曲。

樂之揚心中感動,深深看她一眼,吸一口氣,點頭道:“好,跟在我後面。”提劍縱身,掠向圍牆。

牆頭武士見人逼近,不問青紅,撥弩就射。樂之揚使出“飛影神劍”,劍如流光,結成一道道光圈,箭矢與之一碰,紛紛墜地。

射箭武士吃驚,發一聲喊,衆武士紛紛掉頭,數十張勁弩對準樂之揚,箭似密雨,銳嘯而來。

樂之揚撥打不及,手忙腳亂,去勢為之一緩。這時身側風起,“秋神劍”斜斜刺來,朱微使出一路“文曲劍”,劍招綿綿密密、風雨不透,箭矢近身,似為一只大手拂掃,簌簌簌地落在朱微腳前。

樂之揚只覺驚訝,忍不住回頭看去“朱微俏臉如玉,側影映襯火光,格外秀美動人。此刻她專注劍術,美眸凝注,晶瑩如星,手中長劍柔中帶剛,防守嚴密,輕輕松松地就将樂之揚的破綻補上。

樂之揚越發驚奇,總覺朱微的劍法似是而非,看似“奕星劍”,但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同樣一招劍法,朱微出手力道不大,威力卻要大上許多。樂之揚看了數招,不由暗生懷疑:“莫非席道長藏了私,我的劍法沒有學全。”

原來,“奕星劍”雖是“歸藏劍”化來,但在道家浸淫百年,歷經數代道士增删變化,脫去六爻之法,暗合黃老之術。要知道,易理以陽剛為貴,道家則推崇陰柔,太昊谷的開山祖師了情和天啞又均是女子,天生陰柔,更加親近道家。久而久之,“奕星劍”陰多陽少,柔多剛少,練到頂尖兒的境界,好比綿裏藏針,外似柔和,內含鋒芒。

樂之揚雖也練過“奕星劍”,可他性子跳脫、情熱似火,并不适合“太昊谷”的武功,兼之急功近利,練劍止于招式,不願深究心法,貌似招法淩厲,其實大大違背了“奕星劍”的法意。席應真也明白這個道理,傳他劍法只是形勢所迫,也沒有收他為徒的意思。

朱微琴心如水,甚合沖虛之道,席應真的弟子中,劍法高過她的不乏其人,單論劍意領悟之深,除了朱微,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若她專心劍術,假以時日,未始不能成為“太昊谷”第一流的劍客,可她沉迷音樂,劍道上并未十分用功,故而劍法雖高,也止于防身,難以大成。

此時間,兩人雙劍齊飛,一剛一柔,一放一收,左來左擋,右來右迎,腳下不停,頃刻間沖破箭雨、逼近牆頭。下面的禁軍又驚又喜,以為來了同夥,眼看破了弩陣,齊聲歡呼起來。

錦衣衛見勢,丢開勁弩,齊刷刷拔出長刀,樂之揚叫道:“別動手,自己人!”

衆武士壓根兒不信,當先一人喝道:“你騙誰?”跳上牆頭,舉刀就斬,刀勢沉猛,發出凄厲風聲。

樂之揚舉劍相迎,長劍輕飄飄搭上刀身,那武士只覺一股顫動順着刀劍傳遞過來,手臂發麻,內勁滞澀,刀勢憑空一弱,難成破竹之勢。這時樂之揚順手一撥,武士不由自主,長刀随劍而動,叮的一聲撞上另一名武士的刀鋒,顫動之感也傳到那武士身上,同樣刀顫身麻、手臂乏力,手中長刀順着樂之揚揮劍之勢,又搭上了第三把長刀。

五樂合奏之後,樂之揚對《妙樂靈飛經》領悟更深,所練的徒手功夫融入靈舞,舉手投足間便可随意使出,各種招式交替變化,羚羊挂角,不着痕跡。此時間,他使的是“飛影神劍”的招式,用的卻是“撫琴掌”的內勁,加上“止戈五律”,對方長刀一碰劍身,立馬為他內勁制住,身不由己,刀随劍走。眨眼之間,便有五把長刀被樂之揚挽劍上,随之畫了一個圓弧,樂之揚叫一聲“起”,掌力順着刀劍送出,武士虎口巨震,手上經絡亂顫,仿佛彈琴鼓瑟一般。

五人齊聲驚叫,手中長刀沖天而起,腳下踉跄不定,紛紛栽向下方。牆下布滿禁軍,五人摔落,必死無疑,可是中了“止戈五律”,全然不由自主。正恐懼,樂之揚縱身跳起,“晨鐘腿”飄然橫踢,連踢帶挑,一剎那踢遍五人。五人如中錘擊,雙耳嗡鳴,身子向後急仰,骨碌碌地滾回圍牆之後。

這兩下神妙潇灑,巧合符節,翩翩然如驚鴻起舞,朱微一旁看見,也覺意亂神迷。錦衣衛連折五人,牆頭出現一個缺口,樂之揚拉起朱微,翻身越過牆頭。

雙腳還未落地,十餘支長槍沖天刺來,樂之揚吸一口氣,揮劍搭上一根長槍,身子借力反彈,飄如浮雲,悠然懸在半空。

如同長刀一般,長槍也被帶偏,撞入其他長槍,槍杆相撞,亂成一團。七八根長槍絞在一起,失去了準頭,随着樂之揚的劍勢歪來倒去。

朱微看在眼裏,心中佩服,手裏也未閑着,“秋神劍”飄如細雨,幾乎同一時間刺向數名持槍武士的手腕。

武士受困“止戈五律”,本就別扭難受,忽見劍光襲來,登時慌亂,丢了長槍後退躲閃。樂、朱二人得到空隙,飄然落在地上。

錦衣衛訓練有素,明知對手厲害,可也沒有吓倒,發一聲喊,稍退又進,長槍銳矛向兩人刺來。樂之揚正想設法破陣,不意朱微使一招“天元式”,腳尖點地,旋風狂轉,嚓嚓嚓,劍鋒所過,靠近的槍矛盡被截斷。

“好快的劍。”樂之揚脫口稱贊,朱微聽見,沖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之下,宛如優昙花開,清麗絕俗。

樂之揚看得一呆,忘了身在何處,錦衣衛悍勇非常,槍矛雖斷,仍是向前戳來。朱微見狀,忙叫:“小心……”說着長劍揮舞,使得仍是“天元式”的劍招,這一路劍法講究先己後人,定而後亂。好比下棋,先落“天元”之位,以之為軸,徐圖八方,故在“奕星劍”裏最适合群戰,以寡敵衆,無往不勝,朱微一旦使出,只見劍光星閃,近身的槍矛都被挑開。

樂之揚醒悟過來,暗叫慚愧,使出“止戈五律”,挽住七八條槍矛,忽左忽右地轉了兩個圈子,噠噠噠響聲不絕,槍矛登時掉落一地。

衆武士又驚又怕,齊聲發喊,紛紛撤退,後面數十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藏在盾牌之後,翻翻滾滾地逼向二人。

樂之揚皺了皺眉,橫劍在胸,銳聲叫道:“張指揮使何在?”

一聲哨響,刀盾武士應聲停下,烏沉沉的盾牌襯着明晃晃的長刀,形如一堵鐵牆将兩人團團圍住。

樂之揚暗暗叫好,錦衣衛不愧是朱元璋的心腹近衛,果然訓練有素。數十名刀盾手聚散進止,嚴絲合縫,整齊如一。

沉寂片刻,鐵牆後有人說道:“足下是東宮的道靈仙長?”正是之前的張敬祖。

“正是小道。”樂之揚說道,“我奉聖旨,來見張指揮使。”

“聖旨?”張敬祖哼了一聲,“什麽聖旨。”

樂之揚取出信封,晃了一晃,說道:“聖上的親筆信。”對面沉默片刻,張敬祖說道:“你丢過來。”樂之揚道:“你先出來。”

沉默一下,張敬祖道:“不成,我一露面,難保不變成你的靶子。”

樂之揚也覺有理,可事關重大,最怕所托非人,只好說道:“聖上要我當面交給閣下。”

張敬祖冷哼一聲,再不言語,樂之揚知道他心有狐疑,正想如何取信對方,忽聽朱微揚聲叫道:“張指揮使,你認得我麽?”扯掉東坡帽,烏黑漆亮的長發瀑布似的披拂下來。

“寶輝公主。”張敬祖沖口而出,跟着沉默一下,說道,“閃開。”

盾牌應聲分開,走出一個人來,高瘦精悍,目光淩厲,望着兩人疑惑不定。東宮之時,樂之揚與張敬祖見過兩面,雖未交談,彼此容貌倒還記得,認出此人就是正角兒,便将朱元璋的親筆信遞了過去。

張敬祖接過,撕開一瞧,臉色大變。打一個手勢,四面的武士紛紛散開。

張敬祖走上前來,沖着二人恭恭敬敬地做了個揖,苦笑道:“二位多有得罪,眼下形勢混亂,張某不敢大意。”

“無妨。”樂之揚說道,“宮中……”話沒說完,張敬祖使一個眼色:“二位随我來。”當先進了內堂。樂之揚與朱微對望一眼,也只好跟上。

到了內堂,張敬祖屏退武士,湊近燭火細看書信,臉色倏忽變化,先是震驚、繼而沮喪、進而猶豫不定,到最後似乎陷入沉思。

指揮所外,叫罵聲不絕于耳,禁軍和錦衣衛仍在交鋒。樂之揚焦躁起來,叫道:“張指揮使。”

張敬祖一愣,醒悟過來,折起信紙揣入懷裏,伸手摸了摸額頭,發現盡是冷汗。他望着二人,臉色忽明忽暗,眼神難以捉摸,沉默一下,拱手說道:“慚愧,宮中發生如此異變,張某竟然一無所知,錦衣衛上下都有失察之責。”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陛下說信上有平亂的方略,到底如何平亂?”

“這個麽?”張敬祖慢吞吞說道,“陛下讓你們去找燕王。”

“燕王?”樂之揚一愣,“他不是回北平了麽?”

“誰說的?”張敬祖不勝詫異。

“寧王說的!”樂之揚說道,“他說燕王一早出城向北去了。”

張敬祖端詳樂之揚,點頭道:“你說得也沒錯,不過,那只是他的詭計。”

“詭計?”樂之揚又是一愣,“此話怎說?”

張敬祖道:“他出城之後,又化妝返回……”朱微“啊”了一聲,沖口道:“回藩邸麽?”

“不是。”張敬祖搖頭,似乎也很困惑,“他沒回藩邸,而是去了別的地方。”

“什麽地方?”朱微急切又問,“你知道在哪兒麽?”張敬祖瞧她一眼,點頭道:“我當然知道。”

朱微盯着張敬祖,似乎難以置信,猶豫一下,輕聲說:“張指揮使,你,你難道在監視四哥?”

張敬祖幹笑兩聲,并不回答。樂之揚冷眼旁觀,心裏十分明白:朱元璋刻忌多疑,不但用錦衣衛監視群臣,連自己的兒子也信不過。看起來,晉王逆謀得逞實屬僥幸,若非“樂道大會”,沖大師手段再高、膽量再大,要想成功也是白日做夢。

朱微想了想,說道:“既然父皇有令,還請張指揮使帶我們去見四哥。”

“我走不開。”張敬祖停頓一下,“聖上有令,讓我率錦衣衛固守此地,牽制作亂的禁軍。”他轉向牆角,叫道,“馬靴!”

牆角應聲洞開,走出一個男子,年約三十,平民裝束,相貌平常,唯獨穿了一雙漆亮的馬靴,走到張敬祖面前,一言不發,默默抱拳行禮。

“馬靴!”張敬祖道,“你帶道靈仙長去找燕王。”

馬靴回望樂之揚一眼,轉身就走,樂之揚快步跟上,朱微正要尾随,張敬祖一伸手将她攔住:“公主殿下,你留在衛所。”

“什麽?”朱微一愣,“你說什麽?”

張敬祖咳嗽一聲,說道:“聖上信中說了,公主殿下留在衛所,道靈仙長去見燕王。”

“不行。”朱微沖口叫道,“我也要去。”

“聖意難違。”張敬祖冷冷道,“公主殿下,還請不要與下官為難。”

“我不信。”朱微呆了呆,“你把信給我瞧瞧。”

張敬祖搖頭:“聖上說了,這一封信只有下官能看。”

“可是……”朱微眼淚也快流出來,樂之揚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笑道:“別着急,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轉身問道,“張指揮使,禁軍勢大,這兒守得住麽?”

張敬祖道:“衛所建造之初,為防非常之變,設有防禦之能。內宅機關無數、四通八達,外牆攻破,也可退入內宅,即便對方火攻,也可支撐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樂之揚皺起眉頭,“一個時辰以後呢?”

張敬祖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一個時辰以後,仙長可為下官收屍。”

樂之揚臉色微變:“這麽說,只有一個時辰找到燕王。”

“不止如此。”張敬祖吐一口氣,神色凝重,“你還得說服他勤王。”

“什麽

相關推薦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