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了責,做弟弟的理當表示一下關心。”
“不去!”江炎頭都沒擡便二字截定,“自己身體還沒好,倒是有心去管顧別人了!”複不屑一掃帛清,“你前幾日病的昏沉,‘他’到哪裏去了!”一個“他”字着重。
這話道出了帛清心底下或多或少的那些不快,但他對齊王以表關心,為得也不是與齊王之間的所謂交情。說白了無外乎就是一個該走的過場,如此也就罷了。
江炎其實明白,但他倒是覺得這個過場走與不走并沒什麽意義:“王爺這個時候去對齊王表關切,那漢王和魏王又會怎麽想王爺?”江炎展眉,“定是會在想,王爺同齊王之間是不是相互拉攏,得了什麽共盟。這對王爺、對齊王,也都不是什麽好事兒。”再一颔首,“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出這個頭,等其他兩位皇子表了關懷以後,再去為齊王送份心意也是不遲的。”
江炎所說字句在理,帛清一時情急倒是給忽略了這一層去。說實話,帛清不是個喜歡權勢交鋒、以明争暗鬥為樂趣的人,素日裏每一次行事時的瞻前顧後總令他頭疼。
但身在皇家,多少還是得争一争的。他對那太子之位是極惦念,這一點不可否認。雖不知道是否可稱是抱定了志在必得的心,但帛清他心裏總是拼着一口氣,這口氣驅馳着他不斷向前、不斷争取……
“好,那我們且看且行!”帛清點頭,應下了江炎這話,複一念興起,“你先把方才那黑白二色混為一談的棋子分揀了收整好!”
“……”江炎抱臂,一陣無語。
第十八回 禦書房激戰
帛睿怒不打一處來,執卷的手指關節在這一刻泛起微微的白,目光凝着眼前一封封敘述不一、內容卻一轍的奏折,一張面孔已然鐵青的吓人!劍眉也漸趨打成了生硬的結!
一班大臣今日早朝便提了一事,當時帛睿負氣而去,卻不想才回了禦書房,這一封封奏疏便一股腦的飛上了他的案頭,字字句句皆與早朝之上所論無二,都道着齊王濫用私刑、終至死人一事原是受了匡惑!那對小販夫婦,根本是榮錦王支使人假扮的……
心念一動、牽扯的甫一動氣,帛睿“啪”地合了手中的折子,沉澱目光、森然冷笑,心中暗道:“你們就這麽急于逼朕,逼四皇子麽!”一念落定,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對身邊太監發命,叫他召這幾個上折子的大臣在禦書房觐見。
那公公看得出來皇上心情不好,忙不疊領命作禮便要退去。
帛睿又猛地喊住了他,微想一下,複開言又道:“去傳榮錦王也一并進宮往禦書房來。”心中忖量。
“諾。”公公複應了一聲,徑自退下去。
說榮錦王設套使絆子……
當真是委實的可笑,可笑的很!
帛睿自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四皇子帛清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自然知道自己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何況帛清為何要害跟他榮錦王并無沖突的齊王?
這個道理心中明白,他帛睿明白,旁人未必就不明白。故早朝之上帛睿并沒有為帛清辯駁一二,因為他知道那幫臣子這是有心為之,擺事實講道理對他們自然是沒有半點用處!
他拂袖而去,原是想給那些恣意挑事、早有預謀的人一點告誡,讓他們感知到楚皇的愠惱。誰知這幫人的膽量當真是出乎了帛睿的意料,竟是這般一條路走到黑的死心執着!好,既然他們不撞南牆不回頭,他這堂堂一國之君成全他們就是!
但當帛睿召了這些個大臣往禦書房議事,啓口道是榮錦王于情于理都決計不會去诟害齊王時,這些臣子竟一言不發,具是颔首作禮、大有跪谏之勢。
帛睿剛想動怒,其中忽地有一年過半百的王姓大臣站了出來,口口聲聲道出自己偶至城郊踏青,親眼看到榮錦王府的管家去訪了那小販夫婦的京郊舊址!
便在這個當口,內侍進來報說榮錦王到。
帛睿略一思量,命了帛清進來。
帛清步伐穩沉、神情不亂一絲,只微微瞥了一圈這或禮或跪的一班大臣,心中牽出一絲不屑,對着父皇行了禮後退至一旁。
帛睿先沒理會帛清,沉下一口氣瞥了眼那位王姓大臣。這大臣曾屢次維護三皇子魏王,現下又第一個站出來口口聲聲道出自己可做證人,俨然這其餘一班臣子皆是以他為首。
帛睿識得他是魏王的人,那麽這出事端的幕後推手是他哪位好兒子,他在這一刻心下也已暗暗了然。壓住愠氣勾唇冷笑:“王愛卿,即便是你眼見了所謂榮錦王府管家去過舊址,那又能說明什麽!”不是問句。
這王大人面上恭敬之态不變,複斂襟作揖:“回陛下,那是一處京郊別院,原是專為我大楚得着皇室宗親、高官大員賞識的文人雅士所建,其中多有住各家門客。陛下也是知道的。”
“是啊!”另一位大臣也在這當口接話一禮,“住在其中的都是與皇族有關系的賢士、多為皇族門客,而榮錦王的管家卻去尋了那扮作小販的門客舊址……若不是榮錦王自己的人,又為何會委派管家去尋舊址?”
一來二去這說辭牽強也好、周密也罷,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誰都看得出,這一幹大臣今兒個為得就是抱成靶子擰成團的針對四皇子帛清!
帛清在一旁冷眼靜看,良久都不曾啓口,只在心中思量解圍之法。
方才他匆匆得了父皇傳召,在這過來的一路上就知道是為了什麽事情,但現下這一瞬息才恍然後覺……原來他當日與江炎聚在一起的那通分析,到底是分析了錯,他二人還是太過厚道了!
原來魏王要害的人并不是漢王,而是他榮錦王!倒真是應了江炎當日烏鴉嘴的一句:“若說是為了他的胞兄漢王,那也不該去尋齊王的晦氣,而理當來做個局匡王爺你才是啊!”
他還道是這同為嫡出的魏王亦有成為太子的野心,殊不知魏王根本就不是那麽想的!
帛清素日與幾個兄弟間走動并不多,更不能全然知道這些個兄弟各自都懷揣着怎樣的想法,只憑自己臆想委實不靠譜的很。
這魏王與漢王果真是兄弟同心,兩個人是抱在一起聯起手來鏟除他這個争儲的勁敵了!他一再小心,卻終究還是不慎踏錯一步,就這樣莫名其妙的陷進了人家挖好的圈套裏!
這兩個大臣一唱一和,把楚皇帛睿将在這裏。若帛睿再一度固守己見的為帛清說話,則顯得更是包庇袒護、有心偏袒!帛睿只好暫且緘默,微停一下,側目看向帛清:“四皇子,王大人說他親眼看到你府中管家去了那小販舊院,可有這一回事?”語氣不溫不火,聽不出什麽情态。但他心裏是有着譜的,該怎麽做也是有着一早的打算。他會維護帛清,斷不會叫帛清中了設計、背了負累。
帛清不語。
這一時他當真還沒想好該怎樣吐口措辭!
他确實是叫江炎暗地裏查探過那小販……他知道自己不能不承認,那臣子既然敢如此挑明了說出來,想必一早就有了可令人不得不信服的人證;若是現下不承認,待那王大人搬出什麽人證來,若那個時候再啞口無言,則更顯得是他心裏有鬼。在不知該如何撒謊圓謊的情勢下,也只能選擇說實話了!
禦書房內本就不祥的氛圍,此刻因了帛清的沉默而愈發顯得劍拔弩張,一股肅殺與詭異的壓迫感游走四周、幾欲窒息。
帛睿并不急于催促,幹脆把身子往金椅後背靠了一靠,持着極好的耐性靜心等着帛清開口。
這一班大臣到底顧及楚皇的威懾,見楚皇沒有開口,任他們怎樣心急也亦不敢急于開言。
就這樣又過須臾,帛清終于擡手對着楚皇作揖一禮:“回父皇話,兒臣是叫管家去過那京郊別院。”波瀾不驚,承認的順勢如斯。
帛睿“滕”地一探身子!
張口欲言,終究沒有言語一字。
他沒想到帛清會承認,但一轉念易地而處,他似乎理解了帛清為何會承認……但有一點帛睿心知,不管帛清有沒有派人去過京郊別院,齊王之事都跟帛清沒有關聯!這孩子,明擺着是叫人給匡進了局裏去了!
“王爺倒是爽快!”那位沉了聲息靜默以待的王姓大臣一聞帛清承認,便甫地轉首啓言、問的咄咄逼仄,“若那假扮小販的門客不是王爺的人,王爺為何要派管家前去他舊居打理?”
“大人怎就知道那小販一定是門客假扮的呢?”帛清霍然揚了嗓子,挑眉壓着王大人的話尾亦給逼仄回去,“莫非就是王大人支使的,所以王大人此刻堅定的一口咬定、清楚非常?”音波含笑,讪讪戲谑。
“荒謬!”這大臣經了帛清這一回擊,不知是不是本就心虛的緣故,竟兀起些微慌亂,但他很快便以佯作出的耿介之态把這微亂壓制住,“臣怎會支使人去陷害齊王?只是這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雖那門客夫婦已死,而身後留的蛛絲馬跡不計其數,這才順藤摸瓜漸趨窺探到原是一場陰謀。”複對龍椅之上帛清一禮,眉目動容,“陛下聖明!”
“陛下自然聖明,你卻是個好生糊塗的!”帛清如是緊壓話尾不甘示弱,旋即回身對着帛睿也是一抱拳,“父皇,兒臣也如這位大人所說所想無二,實覺此事疑點頗多、當有蹊跷,不明一對小販夫婦如何膽敢狀告親王?深覺其背後定有別有用心之人以資後盾,故兒臣便叫管家前去查探……”
“王爺好大的口氣!”那王大人兀地冷笑着打斷,複回身對帛睿又做一拜,“皇上還在這裏,哪裏容得王爺你去探查!”複一颔首、聲色沉澱,“況且王爺真的是去探查麽?”
“你少口口聲聲總拿皇上說事兒!”帛清聲波一疊的壓過了王大人,入鬓的狹眉一聚、目色森冷,“皇上最是聖明,豈是被有些人拿來作擋箭牌用的!”
“王爺……”
“夠了!”帛睿铮地起了一嗓子,将這争執正濃的二人驟然打斷。
禦書房內兀地一下重又歸于一片安靜。這樣突忽喧鬧又突忽安靜的快速輪轉,叫人一時難以适應。
帛清止聲斂息,胸腔尚在隐隐起伏,俊秀面孔因了情緒的激烈而起一抹微紅,額角青筋也漸有暴起的勢頭。
那王大人被這一唬,頓才後覺真龍天子還坐震這裏冷眼靜觀呢!亦起一個後怕,止住聲息悶哼一聲的偏過了頭。
二人只好權且作罷。
其餘一班大臣多是跟着以無聲為造勢的,見楚皇已然動氣,更是知趣的不吐聲息。
帛睿睥目,這個居高的格局剛好可令他不費力的看到帛清、并着一幹人的面目神情。見帛清如此,忽地有些心疼這被一幹人圍堵、追擊下獨自一人奮力反擊的兒子!他身為他的父皇,心裏分明是向着他的,此刻卻不能夠站在他身邊一把将他護于身後,卻幫不了他……念至此,又生一種更甚的悲戚。
但念頭再轉,帛睿明白,帛清遲早都得學會獨當一面的;父皇,護不了他一輩子!個人因果、個人的路,到底還得個人自己去行去走。
第十九回 江管家對峙
既然這喧嚣吵鬧已經止住,帛睿重又穩了口氣,颔首做了個彌深吐納,身子重向後順勢一靠,恢複了先前那幾絲慵懶:“都說完了?不吵了是麽?”邪一勾唇,口吻半愠半戲谑。
他賞識帛清,喜歡此刻帛清條理分明的回擊、與果敢機敏的這一份霸絕,一身帥氣!好不精彩!這通贊賞于眼底慢一流露,旋即恢複如常。
在場衆人具數沉默,自然無有一人膽敢開口應答。
楚皇到底是楚皇,身為皇者的那一份天成威嚴,從來都是不容侵犯。
帛睿心口悶着的氣因了此時這恭謙而渙散了些許,重轉目對帛清溫聲:“清兒,你說是覺得此事中有蹊跷,故派管家前去打探,可是這個意思?”
帛清自然明白父皇不會懷疑自己,也知道父皇心向自己,可礙于一衆大臣全都在這裏盯着看着,一些場面上的東西自然得做足走完:“正是。”他颔首回應。
“那你所言可都屬實?”帛睿穩聲又道。
帛清擡目:“兒臣所說字字句句都是實話,若是諸位大人不信……”于此流轉目光向着周圍大臣們掃了一圈,複重對帛睿一禮,“可宣管家江炎前來問話。到時江炎口中所述與兒臣口中所述是否相同,一問便知。”
“好!”帛睿一應,“你榮錦王府管家作為當事人牽扯其中,自然是要宣來問話的。”旋即命了內侍去榮錦王府傳管家入宮觐見。
帛清心中暗自籲下一口提着的氣。
這是一個做好的局,為得就是匡他帛清,他看得明白!既然明知是局,既然已經走到了眼下這個境地,其間兇險不言而喻,卻也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硬着頭皮且走且看了!
帛睿面色平和,倚着身子曲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輕扣擊着鍛金椅背。是一個怎麽樣的局,是誰搭起了這樣一個兜轉纏連的局、搭這個局最終為得又是什麽?帛睿亦明白在心。
這些個人當真是自以為是的很,他堂堂楚皇這還沒死呢,一個個倒開始各自站隊迫不及待的預謀着搶班奪權了麽!他們自以為跟對了人賭對了未來的主子便可保得自己飛黃騰達,其實是多麽彌深的大錯特錯啊!莫要忘記了,誰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當權者、誰才是他們真正合該效忠的主人!不是任何一位皇子親王,而是當今在位的楚皇啊!
為皇為君者,最忌諱也最憤慨的便是被人生生逼迫。若說在立太子這一事上帛睿雖定了帛清,卻仍還是有着那麽一兩分的猶豫的話,今時眼下因了這麽突兀整來的一出,他是一星半點輾轉猶豫、甚至隐愧之意都再也沒有了!
等待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在這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裏,禦書房衆人各自兜轉着各自的思緒、打着各自的小算盤、也謀劃着各自的謀劃……
終于一聲通報高傳入內,沉默半晌的房內衆人具跟着這一聲尖利的通報,而铮地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帛睿命江炎觐見。
話音才落,一襲淡藍底子、勾暗海棠花疏袍的江炎便大步流星一路進來。他心裏是有着底兒的,自打方才帛清先他一步入宮觐見時,他便把那所為何事摸清了個囫囵大概。心中便知自己只怕也得被傳召入宮。果然才這麽輾轉忖度了沒一會子,便又被一道風風火火的旨意給召了來。
這一路上心念兜轉不疊,因情勢突兀,江炎與帛清事先并沒有商榷一個共同的說辭,但經了這一路不停的輾轉分析,江炎此刻面聖,與帛清默契的全都選擇了說實話。
如是,二人前後所說完全一致,皆是一口咬定了去過京郊別院、且只因心覺事有蹊跷而去探查。
楚皇帛睿雖面上平和淡泊,其實心底下還是為帛清捏着一把汗!現下見這江炎與帛清如是默契,顯然那懷揪緊的心念也昙然跟着打了個舒緩:“既然如此,足以證明榮錦王所言皆是屬實。”他目視那王姓大臣片刻,複轉目重看帛清,“四皇子,你心覺齊王之事有異,起了探查之心原是一片好意,父皇理解。但你到底不該不經支會私自行事,下次斷不能如此,你可記下?”現下已經是在繞開話題,為帛清盡數開脫了。誰也看得明白。
帛清心口懸着的氣跟着一散,忙颔首一禮恭順:“兒臣知錯,下次定不再犯。”
“陛下!”正這時,那先前沉默的王大人突地重又一步出列,對帛睿一禮過後朗聲逼仄道,“臣倒是覺的,這更加說明那門客原是榮錦王的人!”
滿堂又起一嘩然……
“哦?”高坐主位的帛睿霍地挑眉讪笑開來,睥了目光往那大臣身上一轉,“愛卿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呢?朕倒是很有興趣聽聽你會作何解!”他心底下憋着一口氣,也攢着一通隐而不發的怒,只等不定哪一個契機他忍得久了、憋得狠了,不想再按捺壓抑了,便一把火簌簌蹿起來往誰的身上燒過去!
那大臣微一仰首,做了不卑不亢之态:“方才我們如此懷疑榮錦王,即便榮錦王再怎樣清者自清,也不該一絲一毫都不見慌亂吧?”複一呵聲,“而榮錦王卻鎮定有加,更是從容順勢的就要陛下通傳管家入宮對峙……證明榮錦王一早就已有了一通缜密籌謀,與管家事先串好了口風!”
“簡直荒謬!”
“你……”
“王爺!”
帛睿帛清父子二人是不約而同一齊出聲的,而江炎則是緊跟其後的揚聲止住了帛清。
帛睿意識到自己有些露了急态,穩了一下氣焰,重又斂住聲息。
而帛清正擡手怒指那王大人,在被江炎揚聲一嗓子打斷之後,方緩緩握拳,收了手臂回來,一點點恢複如常。
這王大人一通分析分明是頑固且執念的很,話還不是由人在說?帛睿可以說這二人言辭一致,便足可證明帛清所言屬實;這大臣就也可以說正是這二人言辭一致,方更是說明帛清是與管家串通一氣撒謊連篇。
每個人都有着各自不相同的目的,就也由這目的而确立了不相同的立場,言出的話、做出的姿态就變成了各占一半僵持不下的全然有理了!
前一刻這氣氛才至鼎盛的禦書房,在這一刻複又铮地一下重歸靜默,今個這樣的由喧嘩至靜默似乎已經輪轉了很多次。
這幾個人方才都太過激動,情緒具是需要須臾的平複。
江炎深谙帛清的性子,帛清雖內斂含蓄,但脾氣一上來就最是容易勾動心火全然沒有了顧忌,自亂陣腳從來都最是要不得的!所以他第一時間按住了帛清,示意帛清收斂心緒。
帛睿凝目定神,看得出這班大臣這一遭的吃了秤砣鐵了心的要與帛清硬碰硬到底,或者說……其實是要與他楚皇就立儲之事死磕到底了!
看似只是一場關乎榮錦王是否無辜的辯駁,其實內裏暗暗流轉着的原是另一層沉澱彌深的、關乎皇權的較量……就儲君之位而言,帛睿看好榮錦王帛清;而這一班大臣,暗地裏卻是擁護澹臺皇後所出的那兩位嫡子,大皇子漢王帛宸、與三皇子魏王帛輝。雙方都是一根筋的主意抱定,究竟哪一方成了贏家,就看現下這一件事究竟是誰先行妥協!
身為一國高高在上的帝王,看似權勢無邊、光彩無限,其實也并不能夠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意願一路暢通無阻的直行。很多時候同臣子之間這樣的較量,為君為帝者都是避免不得的!
通過表象看內在,這般暗藏情勢,在場衆人沒有一個不明白……
這半晌的聲息收整,誰人的心境都比方才有了太多平和。穿堂風裹着幽幽檀香穿簾入室,袅袅幽香闖入鼻腔,分明怡神解乏的香料,卻因了此刻情勢的暗動水火而被反襯的很是尴尬。
江炎霍地笑起來,最先以這一笑而打破了重歸寂靜的氛圍,擡步往那王大人身前近了一近,對他颔首微微:“依大人的意思,認定了是我家王爺設了局,匡害自己的二哥?”含笑直視,雖聽來懷柔,卻有一種無形逼仄暗流四周。
那王大人通身一嗦……
禁不住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方才因僵持太急而并沒能看清這少年的形容舉止,現今才得以把他面貌體态看得明白。
這不過是一個二十四五的少年,論年歲還不到他的半數、論資歷更不能與他并論相提。但就在方才這少年含笑涼薄的步步及近時,卻在吐口一句不痛不癢微含挑釁的話語之後,竟叫這王大人毫不受控制的生生打了一個哆嗦!
似乎這少年身上帶着一種森冷發仄的氣場,這氣場與生俱來,使人不由就會起了顫粟、甚至是……生了畏懼!
也不知是怎麽了……
不過這位王大人到底已年逾半百,關鍵時刻還是能夠極好的将自己的心緒控制住。但他還是下意識的錯開了目光不敢去看江炎,卻做出一副凜然正值、耿介堅韌的模樣,雙手負後,仰首一哼鼻息:“是與不是,你們最清楚!”
第二十回 無端生枝節
“只怕是大人您最清楚吧!”江炎再笑,聲息輕揚而不刻意,卻是逼仄暗露。
那王大人回目顧他,這一次已沒了方才那般好似被無形威懾的錯覺:“老夫自然是清楚的!”抵着尾音回複,語氣貯着一團火。
江炎感知到身邊的帛清又欲開言,忙不動聲色的推了他一把将他按住,複對那咄咄之勢不減的王大人又一冷笑:“看來我們今兒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吧!”
江炎是在同這大臣磨嘴皮子。
因為眼前這事态本就不是件可以分清誰對誰錯的事兒,比得就是雙方之間到底哪一方最先妥協,而耐力的消耗自然少不得嘴皮的磕磨。
但殊不知道,帛清此時此刻卻已在做另一番打算了!他不是看不清楚時局事态,而正如江炎所深知的那樣,帛清太性情,也太容易氣血沖頭……此刻他正是因為太過于把這時局事态看得清楚,故才由着一股突忽而起的憤慨所滋生出了大無畏心念,他竟打算順水推舟承認這個局是自己做的!
他看得明白,知道眼下這一場較量關乎的是一場怎樣的較量,也知道父皇是在堅持什麽、這一班已現咄咄之勢的大臣們又是在堅持什麽。
儲位,說到了底為的無外乎就是這個!
只因那獨一無二的金光閃閃的太子之位,便惹出了這般兜轉、這般繁複、是非曲折都變得口不對心的一通類似鬧劇的混亂事!
帛清是想要一争太子之位,但他不想再這麽累下去了……
這些日子帛睿是怎麽過來的,帛清心裏清楚的很,全部都清楚。他了解朝堂之上就此衍生出的勢力分派,也明白原本和諧的前朝格局因了這“立儲”之事,而在一夜之間變得風波暗湧、再不和諧……眼下只是一個開始,他當真不知道再這麽一路走下去,還會衍生出怎樣難纏難清的紛雜糾葛!太子一天不立,這樣的明暗算計就會一直繼續下去;哪怕太子一朝得立,這樣的明争暗鬥、兄弟阋牆也依舊不會停止。
這是一件連稍稍去想都覺累心累身的持久戰,這是一條既然選擇了就必須得一條路走到黑的非進則退的逆水行舟……這一瞬間,帛清忽然想要退出了。然而胸口卻又在同時忽地湧起一股不甘,但這股不甘到底還是被強烈的主觀意志所按捺住,他不顧江炎的暗中警告,擡步铮地出列一步。
帛睿處在一個居高的位置,雖不能與朝堂之上那樣的格局相提并論,但還是足能看清楚下方動向。江炎方才對帛清的暗中示意、隐隐一推,帛睿都盡收眼底。而且江炎這麽做,也是甚得帛睿的心。他了解帛清,眼下最怕的也是這個兒子一時性子起來,再做了什麽孟Lang之舉!
但看到帛清還是一步出列,帛睿兩眉不由暗暗聚攏,心下緊了一緊,邊忖想着帛清會有怎樣的舉動。
這一瞬,江炎也看到了帛清的出外一步,心下一急,頭腦登地被他做弄的只剩下一大片的空白!再沒了同那大臣饒舌消磨下去的半點心力!急念在這一瞬于心底裏四起,他心道着王爺啊王爺,只這現下之事難道還不夠我們作難的?你偏又在這個時候開什麽口、添什麽亂子?更是懊悔自己怎麽就還是沒能按捺住帛清,不叫他亂使性子再辦錯了事兒!
“父皇。”帛清心性正起的濃烈,絲毫沒管顧周遭這一幹人一個個的都是些什麽樣的反應,只對帛睿作揖一拜,旋即颔首沉聲,“是不是兒臣做的,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不是麽?”于此擡首微笑,面上神情很是糾葛、又帶着一種釋然般的篤定。
這神情讓帛睿不由揪心愈濃,一種隐隐的不祥感抽絲剝繭般侵襲了全身……
正暗自思量之幾多,又聽帛清不緩不急十分平靜的補充道:“父皇,您就當是兒臣做的便好了。”
帛睿頭腦一嗡,“啪”地一下拍案而起!
江炎在這同時亦一個晴天霹靂!
而帛清展顏,淺笑的薄唇一點點重歸于如常的平靜。
父皇的心思,他明白,他深谙,他知道父皇一心要立自己做太子,這陣子自是竟日連天連着早朝、帶着夜半批閱奏折時都在不停的跟那一幫反對他榮錦王、固守立“嫡”之道的臣子們死磕硬磨、糾纏不絕。
太累了,他不想讓父皇繼續再這麽累下去了,也不想讓大家都這麽累下去了,他自己也在這一刻突然厭倦這種生生不息、代代不覺的皇家争鬥,倒不如借着此事徹底退出完事兒,也是稱了這一衆人的心、換得個前朝的太平與時日的靜好!
這個想法似乎有些負氣,誠然是負氣了。
帛睿一股怒氣直沖發冠,就連方才面着這些往昔乖順、時今咄咄的臣子們時,他都沒有這般氣的發顫!而此刻他覺的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又似乎是跟着心一起顫抖!
這個兒子就是這樣,他的脾氣他的性子什麽時候可以改一改!什麽時候可以……可以懂一點事兒啊!
就沖帛清方才那句“您就當是兒臣做的”,那麽帛睿這些日子以來所有所有的努力、方才一通軟硬兼施的堅持、以及心底一早就根深蒂固的那懷篤定,在這一刻就全部都變得雲散煙消再無用處!
“王爺!”江炎委實發急又發恨!除了這根本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的厲聲之外,他竟又半點都沒有扭轉局勢的法子!
而那幾位大臣根本就沒料到榮錦王會來這麽一出,須臾驚詫後,在這一來二去間也已極快的調整好了錯愕情态。那為首的王大人複一轉身,對帛清有些森然的給了一句:“王爺,你到底還是承認了。”
帛清心口起伏,擡目忿忿然狠狠地一眼瞪過去,終究沒有再發一語。
主位上的楚皇帛睿現下已經立起了身子,這不多的轉瞬裏,他的腦海歷經了驚詫、憤怒、失望、無奈、強迫鎮定等一輪番各态不一的情緒翻轉。到底是一國皇者,又太熟悉帛清這等氣血沖頭的一時興起,帛睿多少還可以應對。他深吸了一口氣,複慢慢吐納,以此來強迫自己重新鎮定。
“陛下。”王大人對帛睿斂襟。
被帛睿擡手止住。
那大臣只好作罷。
“朕再問你一遍。”帛睿目光如炬,定格在帛清雙目間時,灼灼的有些發刺,“那一對扮作平民小販的夫婦,到底是不是你的門客!”定定的,發着狠的,雙目浮起一抹示意神色,雜着依稀祈求了!
他祈盼這個兒子能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候回一回頭,順着他遞過去的臺階走下來,橫豎把說出去的那不負責的話圓回來,保全他自己、也全了這做父親的面子好不好啊!
可帛清卻錯開了與帛睿對視一處的目光,固執的颔首沉言:“是兒臣的人。”
江炎見狀整個人都要抓狂了!抓狂的何止他一個人,那做父親的帛睿亦是都不知道是該怒、該憐、該悲、還是該什麽情态都做不得做不出了!
帛清啊帛清,你當真是……一口氣哽在喉頭,瞬間就堵得死死的,帛睿被讴的說不出任何話來,只得咬着牙關森冷冷的狠瞪了帛清一眼,那般恨鐵不成鋼的一股怒氣,這怒氣叫帛睿恨不得把帛清按地上打死!
“果然是榮錦王的人。”先前那附和王姓大臣的另一官員不失時的啓口。
其餘官員早先計劃好了般的,在沉默這樣久之後突然齊刷刷歸倒在了帛睿腳下,還是以先前那位王大人為首,一疊聲的要楚皇重治榮錦王之罪、以儆皇室宗親、匡扶不正之風!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就是要徹底斷絕掉帛清日後成為太子的可能性,斷絕的越幹淨便越是好!
事已至此,又還能有什麽可說?對帛清這看在眼裏只覺出格的舉動是怨是氣、是怒是失望,都已經形成了不可逆的定局,除了應對便再沒了轉盤的他法。只是這應對又要如何來應對?
這一瞬堅韌強硬如楚皇,還是一口氣逼仄的胸腔一堵,擡手下意識捂住,倏然一下重又跌癱進金燦燦的龍椅裏。
“父皇——”帛清擡目剛好看到,兀地,源自血脈深處的天性牽引,心疼伴着愧疚铮然一下齊刷刷的襲了來!也顧不得諸多所以,沖着帛睿便要奔過去。
“過來做什麽!”帛睿一嗓子喝叱住。
帛清一震,木楞楞于當地裏僵定。
帛睿如炬的目光此刻幻化做了兩柄凜冽的利刃,若是開了刀鋒似乎都可以沖着帛清胸口一路洞穿、生生把他刺死了!
一旁立着的江炎看得明白。他雖與楚皇帛睿的交集并不多,但這一刻,仍然可以感同身受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