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35)

他一向最寵帛清,在帛清身上花的工夫也是最多的、一向認為帛清跟自己最為貼己。但現下裏帛陟這一番話卻是說到了帛睿的心坎兒裏,他沒有想到,原來帛陟居然是這樣的理解自己!

這一刻,在帛清那裏沒能得到的體恤,卻在帛陟這裏得到了。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意外的驚喜與滿足。

在這樣的喜悅與滿足之中,帛睿又忽地生了一股微微的愧疚,皺眉微嘆口氣,旋而複啓口:“是父皇對你們不夠好。在你們身上牽心不夠。”一頓補充,“朕,不是一個好父親!”這樣的感慨,已記不得是第幾次了。但沒有辦法,今時今刻再說彌補,委實是晚了、也委實是荒唐。

“才不是,父皇對兒臣一向都很好!”帛陟皺眉持着嗔怪的語氣,這語氣聽來很是關切與溫馨。他緩一口氣,颔首沉目、徑自且思量着,“通過現下裏才堪堪解決的這件事,兒臣深知,父皇對我們子女誰都是一樣的愛,不存在偏愛誰,只不過是更寵四弟罷了。”于此牽了一微笑,“兒臣出了那樣的事,父皇替兒臣全權攬下,在其中斡旋,盡心力庇護……哪一點不是父對子天性彌深的愛呢!”臨了一嘆。

這番話是真心話,是父子之間可貴的交心;縱然有恭維與讨好的成分在裏面,也并不全無真摯。

殊不知帛陟他越是這樣道着滿足、表着真切,帛睿這身為父親的心裏就越發酸澀不好受。這些話,他實覺自己承受起來委實愧疚:“父皇很欣慰,你懂就好。”心念兜轉糾葛,一番忖度思量後,帛睿勉力牽了一個溫和的笑,擡手拍拍帛陟的肩膀是以鼓勵。

帛陟抿唇回了一笑,神光會意。

這一刻忽地升起一種無言的默契,沉默了十幾年的父子之情在這一刻感應到了源于血緣、源于脈絡的號召力,開始于無聲處潛移默化的靜靜然翻湧浮動。二人都很享受這一刻的靜好,不忍做了聲息打破這彼時一份難得又少有的溫馨靜谧。

良久靜無聲息,帛睿不由起了一懷惝恍心思,神緒漫溯,因了心門被打開而話匣子也跟着一起敞亮:“提起你四弟,不知道為什麽,父皇總覺跟他之間多了一層別樣熟悉……卻說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他起了好興致的同兒子閑話家常,這是他不怎麽對旁人道出過的真心話,這一刻同帛陟道了出來。

“或許……是前生有緣吧!”帛陟順着父皇的話鋒起了輾轉,一念滑過心坎兒,兀道出如是一句話,也在這一刻跟着起了一陣莫名的悸動,尋不到由頭。

言語起落,不多時的間隔,帛睿也铮地一恍!

齊王今兒的所言所語都與他的所思所想那般貼切,貼切到有些不太真實,竟像是故意有心為之的一樣。但帛睿心裏明白,不會是兒子有心為之,因為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親會同自己聊起什麽,連帛睿自己都不知道,那麽又何談一早準備好了說出來博父親的歡心?

只有一種解釋,就是齊王原本就是了解自己父親的,哪怕是與父親之間的交集并不多。但楚皇帛睿,卻從不曾了解自己這個兒子,又同樣是因了交集不多,而直到時今眼下,才恍然發覺兒子與自己的這一份貼己!

與帛清是前世有緣,與帛陟又何嘗不是?

轉念身邊這一幹人若是沒有一段難以了卻的前緣,今生又是緣何能夠聚在一起、濟濟一堂的?

前緣因果、一觸即發,命盤裏不歇的兜轉。只是一入輪回便已忘卻了所有的前塵,能夠有識的也就只有當下這一世,故是怨是恨、是債是冤,再也沒誰知道。橫豎是聚在一起有冤報冤有情還情了。

“或許是吧!”一通心思起得似乎有些高遠了,帛睿重又不動聲色的拉回來,一點動容氲在心裏,不再多話,就口回的雲淡風輕。

暖閣裏與父親的這一通難得的交心,讓齊王在離了乾坤殿、行在禦道上往楚宮外走時,心口都似被一痕暖意似有若無的貼燙着。只是唇畔挂着的那一抹恰到好處的溫良笑意,卻在踏出殿門的堪堪一刻就俱數收斂的幹淨。便又是那個于旁人面前總也一副凜傲孤清、言笑寡淡的齊王爺。

這才是齊王帛陟,這是他的真性,打從娘胎裏便帶出來的對這軟紅世間含及着的一懷清冷本性。但沒有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二皇子,卻在每每看到自己父親的那一刻,由裏至外懷揣着的這一塊兒寒冰便會在頃然暖化成了涓涓的溫泉水……這其中當然有對父皇龍威的忌憚,卻也有不知是不是一種天性、一種因稀缺固而更加渴望的殷切情愫。

自小到大這須臾二十幾年就這麽過來了,眼見着父皇對四弟帛清的另眼相待、十分重視,帛陟也不是全無感觸,只是遠不及其餘皇子那般暗恨到牙癢癢罷了!他雖然也會有吃醋的時候,畢竟這是一個孩子對自己得着父親寵愛的兄弟、報之以的天然反應;但在這同時,帛陟也十分清楚的明白,這是帛清所該得的,是父皇虧欠四弟的……

這心思起的實在無稽,但就是起來了,帛陟自己亦不能知道為何會起來。就在這般心念的驅馳下,他變得一向都很平靜,甚至于連整個人由內至外的處事态度都開始處變不驚。

委實無端。不過放眼看這紛繁世上、軟紅萬丈,無端之事又何其的多呢!

歸府之後,帛陟才覺身子有些困乏,命婢子點了熏香後于內室和衣躺下。

過不多時,貼身伺候的婢女打來了洗臉水,服侍着帛陟擦了一把臉。

這婢女是齊王府素來膽大的,加之又因長久貼身服侍齊王爺,也多少摸清了些王爺的性子,在适當的時候會揣着膽子同王爺絮叨幾句閑侃兒的話:“這一遭,爺您受委屈了。”她邊于臉盆裏将手巾擰幹,不由嘟唇為帛陟抱起了不平。緊跟着又一轉言,“不過二皇子既然已親自上表告罪、要皇上準他前去看守皇陵,那足見他是誠心有了悔恨之意,往後也定不會再同王爺有所作難了吧!”

這話甫一入耳,不期然就勾起帛陟幾絲不屑:“怎的,聽你這話倒是說本王怕了他魏王?”側目讪讪,口吻且蔑且笑。

那婢女慌地轉身做了驚惶狀:“奴婢不敢!”複垂眉低眸柔柔弱弱又啓口小聲,“奴婢是覺得經此一遭事兒,魏王也必是冷了心也灰了意,別把這怨忿……一股腦承載到王爺您身上才是吶!”

帛陟沒急着答話,只站起身子走到她身邊,擡手一挑這婢女的下巴,另一只手自她身後纖瘦的脊背那麽一勾就把她挂在了自己懷裏:“小人精,甚時候學會在爺面前這麽俏舌了,嗯?”挑眉戲谑,心興似乎不錯。

齊王帛陟也是一位風流的王爺,這或許同他自身揣着的那抹性情分得不開。當初他可以因愛妾的自盡于房,就失了分寸的抓了那對小販不管不顧一通拷打至死,自這裏也可以看出這一層來。現下這婢子之所以敢這麽話多,也是因為帛陟素日裏對她一向不錯,他們二人素有暧昧。

“王爺……”這婢子羞了兩靥嬌滴滴的喚了句,複啓口徐徐,“人家哪裏敢俏什麽舌,還不是關心王爺嘛!”

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感覺還不錯,帛陟微阖目,心境一绻的空蕩,頭腦神思不由就随了婢子方才的吐口而起了輾轉:“你以為三皇子他當真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呵……”性子又起,鼻息重重一哼、語氣咬得很緊,“他那是以退為進!”

決計是以退為進。

魏王不傻,心裏明白自己的人在禦書房裏把父皇逼得幾欲後退、此遭動的又是最為得寵的榮錦王,若自己這個時候再不表現的乖憨識時務一些,那麽在父皇心裏可就當真是不會再有一席之地可以占據!

懷裏的狐媚轉了個臉,擡手在帛陟側頰上徐徐的撫摸過去:“那王爺您呢?”音聲也是疊醉酥軟,一副極盡勾引之能事的樣子!

“我?”帛陟挑眉含笑,“本王是真的寄情山水、毫不在乎!”近似釋然的一句吐口,一語才落,心底忽地并起一陣隐然抽痛,他一瞬失神,忽地近于夢魇樣的低低呢喃,“這一世,忻冬是真的無欲無求、不争不搶……也對得住她了!”沉沉一嘆,內蘊疊生。

四周似有梵音如潮、咒怨暗動,一瞬把這氛圍帶入到重疊生幻的不真切裏。作弄的人很容易便失了心。

那被齊王挂懷的婢子突地被作弄一愣,旋即回神,流轉美目好奇:“王爺,那個什麽冬的……那是誰啊?”

帛陟猛地回神:“什麽?”一時有些恍惚,記不得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

這婢女是個善解人意的,見齊王此般模樣,複一笑涓涓:“沒什麽,王爺當是累了吧,說話有些……莫名其妙的樣子。”

原本不覺,經了這麽一說,帛陟這才兀覺自個身子委實是困乏了些,便壓住那無關痛癢的心念,轉目對懷裏的小人兒一笑,勾出幾分邪魅蠱惑:“那還不伺候本王寬衣,嗯?”尾音脫得很長很長。

“是……”婢女一笑,纖纖的指搭上帛陟開闊的肩頭……

春宵一瞬,浮生歡愉最短暫。

第二十八回 朗夜無心寝

是夜,淡淡琉璃白的顏色包裹着一灣細細彎彎的梨花月,流轉的雲岚渲染了死沉的昏黑夜幕,又有點點繁星稀稀疏疏漸次升起,墜于織錦天幕猶如滴滴點點細碎的珍珠。

幾縷春風拂面而去,撩撥的紗簾微顫,狻猊坐鎮的蓮花形镂空香鼎之中氤氲出的袅袅熏香也被渙散、被無限延伸又延伸的扯得綿長。

阖目一嗅,夜風裏有溫溫淺淺的夏天的味道……

原本正是月曉風清的靜美夏夜,但榮錦王帛清卻孑立于軒窗前徑自出神。

他方才心緒寥寥,便就早早歇下,但又被心口一股郁結五內的心緒、情念給作弄的輾轉難眠、反側難靜,怎麽都無法睡意安然。

終于,在又一輪游魚般難安難靜的翻身之後,帛清徹底渙散掉了那一股子寥寥的睡意,一股腦起了身子下榻,複百無聊眼踱步于窗前靜靜觀月。

又始終都觀不到心上,只就那麽獨自立的筆挺,久而久之不覺陷入到了一陣惝恍的呆意裏去。

淡玉色的月華清輝當頭灑下,篩篩的覆蓋了帛清夜色的眉目。一時氛圍靜谧,一股纏綿五內、無法釋然的心氣也跟着一點點漸次變得愈發濃郁不去。

“唉……”他深深一吐納,心裏反複作想着前幾日父皇來時,自己那一番十分任性、十分固執的孟Lang的沖撞……心下百轉千結,就着容易引得情念紛沓的寂寞的夜,濃密悔愧于心底裏潛移默化起的酸澀。

忽而後覺,自己當真是太過任性了!

一念起落,帛清跟着又是一嘆,俊秀的雙眉跟着一收,心頭一緊!

有些時候人的脾氣堆在那裏,那些原本就該清明于心、也确實已經清明于心的感觸與意識就會有跟着情緒的起伏變幻,而有了那麽時不時的糊塗!

當日帛清他只念着父皇寬宥了帛輝,聯想起自己在禦書房裏所遭受的委屈、那些憑白的火氣,以及齊王的無辜牽扯與無故受累,他頓然就起了不平。又被這股濃烈沖動的不平感驅馳着,就又跟着泛起一股子酸楚、以及那一懷烈焰灼人的滔滔脾氣!

現下猛然後覺,自己當真是太不應該了!說白了也就是因為父皇疼他寵他,故他才膽敢在父皇面前有那般不知好歹的脾氣。他自認為自己一向沒有因了與父皇之間獨一無二的父子親情而生出些不該的舉止,但其實想想,委實是恃寵而驕了!貌似還不止是這一遭!

帛清不由一恍惚,被自己這個念頭、這如此後知後覺的清明而給驚得生生起了一震撼!

原來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自己是父皇的兒子,魏王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從這一點上看他與魏王、齊王、漢王他們都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在他幼時起,記憶中便總時不時聽到帛睿擁着他說些諸如“四皇子,朕之第一子也”、“乖,你是父皇為一的寶貝兒”、“四皇子是朕視作唯一的孩子”這類的話,但那說白了也是一個父親逗着兒子玩兒的一時至了興頭,縱性由性如父皇,故就那麽順勢吐出來的!

即便是“視作唯一”,“唯一”的前邊兒還有一個“視作”呢!他怎就能夠給當了真的只把自己當皇子、把其餘兄弟姊妹當作了看不見摸不着的空氣?

帛清又是一震!随心念的不斷輾轉、情念的不斷剖析,他後知後覺了很多東西,才又兀地發現這麽多年,自己對幾個姊妹兄弟一向都不自覺的沒有概念,當真是忘記了他們同自己一樣,也是父皇的子女、是與自己同氣連枝的至親血肉啊!

他帛清一直都自認自己從不驕奢、從不跋扈、從不恃寵而驕……其實那是他根本就沒弄明白什麽算是驕奢、跋扈、恃寵而驕!應該說他自一落地起直生長到現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恃寵而驕!旁的兄弟姊妹不敢也不能夠的于父皇面前的特權,他帛清做的從來順勢;旁的兄弟姊妹謙然略怯的對父皇的那一份又敬又怕,他帛清不僅從不曾有、還總是一身刺的對父皇沖撞頂撞。

這麽多年,因着父皇的偏愛,帛清一直都把這些當作了自然而然的順勢,久而久之便深深沉溺、再無感觸,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這些東西其實本是太不應該的東西!

這不能說是錯也不能說是對,畢竟父母總會對自己合緣的孩子有着那麽一些的偏愛。但父皇畢竟不是他帛清一個人的父親,那麽在這之外,父皇是否也會在閑暇的時候反省自身,因着對帛清這份獨特且難遏制的偏愛、而對自己其餘子女起了或多或少的愧疚之意呢?

同理的,帛清把父皇對自己的偏袒當作了合情合理,而對于父皇給予魏王這稍有的袒護就十分不能接觸,當真是千不該萬不該的!自己簡直是不可理喻,父皇當日負氣的拂袖而去、那通隐忍現下看來更是難得,自己都那般了,父皇卻還沒有把重話再多說一句、居然還能忍他,試問除了帛清又是何人能讓身為楚皇的帛睿那般?

穿堂風起,香鼎裏燃至正酣的熏香借着風的勢頭忽地起了一陣濃郁,那原本淡淡的氣息在這一刻兀就有些甜膩沖頭。

帛清啓口一嘆,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只覺一陣偏頭疼攪擾的他整個人愈發難耐。适才神志回旋,察覺到自己竟不知不覺傻呆呆站在窗邊、雙目放空的發了這許久的愣,便又是一嘆,擡手“啪”地把軒窗閉合,回身折步,踱至屏風前的小案處,順勢将身坐下。

進深處偏後一道水晶簾掩映下的房門,這時忽地起了一陣間隔适度的叩門聲。

帛清擡眼睛瞥瞥,心頭微動:“進來吧!”啓口揚聲。

房門“吱呀——”一下應聲而開,随門板開合而兀地撲入了一室的碎月光,卻又很快被具數阻擋在了廂房之外。室內又是這一死沉發昏的無邊的灰黑。

果然沒出帛清意料,來人正是管家江炎。

門外月華如洗、門裏灰黑如劫,一明一暗巨大的落差與突忽的轉換令江炎心有不适:“王爺怎麽不點燈呢?”他四下掃了眼,終在不遠一道影影綽綽的簾幕後,依稀看到了帛清。

江炎的倏然步入,令四周這暗沉的懷舊氣氛頃刻有了一個明快的轉圜,帛清沒動:“懶得點了。黑暗有些時候往往更能讓人有一個徹底的釋然、蜷曲隐匿寡歡情緒的空間。”不知是音色本就低回,還是又兼之了這如死深黑的緣故,聽來幽幽的。

江炎愣了下,旋即回神。也不多言,只在當地搖首一嘆,旋即自袖口摸出火石,卻不急于去點燃燭火:“大半夜的,王爺還不安寝,是又為了什麽難以釋然的傷情事?”熏熏夏日裏的蟬鳴一層接連一層,那般底蘊深厚、濤濤如潮,攪的原本睡意就輕的江炎一陣發燥!便幹脆起身披衣在榮錦王府院子裏步月,走走停停如一午夜游靈一般不覺到了東廂房這邊,本是無心的擡首眺望一眼,誰知遠遠兒就瞧見帛清這處軒窗半開、他一人着淺紫底衣立在窗前似賞月又似出神。江炎不知這大半夜的自家王爺又泛起了什麽性子,依稀不大放心,這就過來看看。

“大半夜的,管家不是也如個野鬼孤魂般的四下裏逛游……”帛清說話起身,邊往江炎這邊兒走,“還問本王是為了什麽事兒而不得安寝?”

江炎一嘆,有些無奈的扶了扶太陽穴,亦擡步向裏走:“我睡得本就淺。”擡目沖窗邊點點,“這一入了夏,什麽鳥鳴蟲唱的一陣陣接連不絕,一驚一擾就更是沒了睡意。”說話時已行到屏風後一處雕花案,與帛清面對面落座,“不是一兩日了,王爺又不是不知道,卻還問什麽!”

帛清微笑搖首:“你啊……總歸是這個脾氣,當真是怪異的很、也随興的很吶!”

“江炎不就是這個脾氣對了王爺的意麽?”江炎把頭側側,半束未束的墨發一瞬傾下、于肩頭散開做了流瀑狀。

帛清有意狀似無奈的戲谑了語聲:“是啊……兩個怪人,倒是怎麽好巧不巧的,全部都湊在了一處去!”心境随了與友人知己的一陣調侃,而變得很輕很平和。他擡目,二人會心一笑。

江炎複而舉目四顧,心境也是極好極随心自然:“王爺好興致,且還是這十分獨特的興致……這大半夜,我們兩個難道就這麽黑燈瞎火的閑聊?”收了目光回來,挑眉一笑、口吻清淺順心,“啧啧,當真這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啊!王爺的品味,一向是獨特。”

帛清喉頭一堵。如果此時他正飲着一口水,那一定會毫無意外的就噴出去了……江炎就是這樣,戲谑起人來只會把人讴弄的木怵怵僵住,枉生了一張嘴都辯不得一二去!

江炎沒再俏舌,握了手中的火石,起身至燭燈前擦亮火石點燃了燭焰。

頃刻,一脈暖色登地渙散了周圍流轉一室的陰霾暗瀾,燭燈被依次點燃,猶如朗春的陽光驅走了寒冬冰封雪滞、止步不前的永劫的死氣,霎時改換了一個冬春季節的別樣天地,由冰冷寡淡而铮地一下圖騰成了否極溫暖,光鮮生動如潮如雨!

第二十九回 夜話展心懷

這一瞬,心底并着靈魂兀地升起一陣彌天鋪地的感動,這感動無法用世上任何一種可以稍稍措辭的語言、文字來形容。它如潮如雨,如春風如朝露如初陽如皓月一般雄渾淵深、無言無聲卻震撼攝魄之幾多!

人活在世,有些時候要的并不多,只消知己友人之間貼着心貼着意的一個微小的舉止,所滋所長出的那懷感動便足夠了!從來深沉、從來震撼,是注定會默記于心、一世一生去銘記去隽永的。

就着滿室燦然而起的溶溶燭光華影,江炎重回了方才的位置落身坐下:“王爺。”對帛清颔首,眉宇輕皺,“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作弄的你心中這般放心不下,大半夜的倚着窗子望月不是望月、賞景不是賞景的?”玩笑的字句,卻不像是玩笑的口吻。

滿室起了溶溶暖色,與方才暗沉的森冷變得那般對比鮮明。心境也在潛移默化中跟着一倏悠的兜轉。聞言入耳,帛清颔首一默,心下微疼:“前幾日父皇來過,卻被本王讴的負氣而回。”點到為止即可,不消多話多言。

原是這般……江炎了然,也就起心動念順着帛清的所言、而盡量去貼近他心思的去感知與體悟,不多時牽出一抹微笑:“我當如何,卻不是甚大事情。”

“怎麽不是大事情?”帛清皺眉。

江炎搖頭笑嘆:“王爺這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連我都習慣了王爺你的脾氣,何況是皇上?”複側目微微。

江炎的話對帛清而言,從來都有着不可抗的一脈力量,哪怕是極簡單的一句、有些時候甚至哪怕是只要聽到江炎的聲音,帛清都會心生一種莫名的安然,覺的一切事情就都跟着再也都不再是事情!

興許這不在于江炎有着怎樣的口才,只因江炎這個人本身就與帛清氣場相合,固而只要他人在身邊,便會生出一種莫名安然。也不在于怎樣的言語使得帛清放寬了心,而在于一種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心向自己的好管家呢!

“這倒也是!”帛清心裏默嘆了句,那悔愧之意因了江炎的這句寬慰而覺的淺了一些,卻還被一種不得釋然的憂患情懷隐隐然作弄着,“可父皇心裏,一定是很失落的。”還有失望吧!他這樣想着。

“他會傷心。”江炎展顏吐口,一頓複颔首正色,“但不會寒心。”這是實話。

人嘛,誰能沒有一時的急脾氣?脾氣來時,那些傷心也好、憤怒也好,也就都跟着一并襲來,但這紛雜諸念一到事後,也就通通都渙散了去,自然是做不得什麽數的。

“呵。”帛清神色寡淡而隐有落寞,“委實是我錯了。”複側目,意味猶深的做了個冗長吐納,心境沉仄蕭條如晚秋過谷的天風,“父皇為人父的那一份心情,我怎麽能夠忽略、怎麽能夠不知理解!”甫轉目皺眉,神色全是動容,“從小到大一樁樁一件件的細數開來,父皇他為我做了那麽多,我非但不知感恩、不知福澤,卻是把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沉浸在其中理直氣壯的享受着父皇的蔭庇,更有甚者還總時不時對着父皇鬧脾氣、使性子的加以頂撞。”

“皇上不會同王爺置氣的,皇上他會把這一切都歸結在‘幼稚’二字上。”江炎薄唇依舊含笑,三言兩語便把帛清心中的追悔、徹骨的檢讨漸趨變得雲淡風輕,“如皇上知道王爺現下的所思所感,一定會非常欣慰的。”擡手覆了覆帛清的肩膀,目光沉澱,“不會是什麽大事兒,父子之間原本就沒有什麽隔夜仇。無恩怨不成父子。”

眼見帛清在這月朗星疏的夏夜裏一個人倚着窗子想了明白,江炎其實是深深舒了一口這陣子一直吊着的氣!他那一席話其實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不方便在現下裏同如此心境的帛清說。

父子之間關系本就糾葛繁複,這一點沒錯,可天家父子又如何能與尋常百姓家的父父子子放在一處比較?不怕旁的,在這個儲位之戰暗地催發、弓弩齊放的節骨眼兒上,本就是多事之秋,怕得是旁的有心之人尋出這對父子間一時的間隙,從而有心挑撥、斡旋離間!真到那時就委實麻煩了!

故這幾天江炎那頭腦一直就沒閑着,他不斷尋思着擇個什麽合适的契機同帛清委婉的提點一二,從另一個角度旁敲側擊的勸勸這對矛盾的父子。幸在帛清已自己領悟了透,或者說帛清原本也就是懂的,根本無需江炎多費心思。

“本王明白。”帛清擡目,“這幾日想必父皇也是憋着一口氣,天下原本就無不是的父母,我……”

“皇上一定不喜歡王爺這麽想。”江炎一聽這句“無不是的父母”,倏然開口無征兆的打斷了帛清,穩言複道,“因為皇上不喜歡王爺在他面前過度的循規蹈矩。”複搖首牽了幾分無奈的輕輕笑開,“其實皇上之所以偏愛王爺,還不是因了王爺這時不時怄他氣他、敢給他這猛虎捋毛、敢進老虎嘴裏拔牙的性子?全因了一個‘真’字!若是有一日王爺在他面前多了份規矩的約束,那皇上便尋不到了一個兒子對待一位父親的感覺,天倫之樂也無法得享,那才會是真正的失落呢!”

這一番話言的貼合帛清的心境,帛清順話而思,神思忖度間不覺也起了一懷感觸:“那還不是因為本王自小跟在父皇身邊,故才起了這般的性子麽!”

江炎颔首:“所以王爺與皇上之間,這段緣份、這份父子之情委實難得,又怎會在旦夕之間一晌渙散?”複略探首,“不過也得王爺平素裏時不時的用心呵護。再真摯的感情也離不開真心的灌溉,起了性子是源于對愛的太過珍視,但若只一味的起性子、鬧脾氣而事後不知開解,也遲早會有分崩離析的那一天!況且,是天家的父子啊……”臨了的吐納因了語境的漸趨嚴肅而有些意味深長,江炎不失時夾雜了這暗裏的告誡。

帛清與帛睿當真不愧是親生的父子!這二人都是一轍執拗的性子,一轍順心随性不顧場合時宜、也不問後果得失的意氣用事。

脾氣一樣,固然會有旁人莫可一比的默契,但正因太相似而少了互補,就難免會滋長出時不時的摩擦。脾氣相投、盈虧互補的人共事相處才能平順,而前者一路走來看似磕絆糾結,其實那情那義卻是最為深刻。

待江炎一席話言完,帛清緩一點頭:“我明白。”他明白江炎的意思、也明白江炎的顧慮。這不是算計,這是一種生在皇家就必須去顧及到的用心經營。若想不被時刻盯着等着的那些小人鑽了空子,最好也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他與父皇牢牢抱成靶子,讓父子之間沒有一星半點兒能容旁人介入的空子。

帛清不比自己那兩位嫡出的哥哥,也沒有一個母家地位根深蒂固、亦或自己本身就位居一宮高位的母親。在皇子之間對于太子之位的明争暗鬥、大棋在下中,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優勢就是父皇的這份偏愛!

帛清雖對得失之事有着一份很強的心境拿捏,雖也因了不願父皇為難而意氣用事的動過退出儲位之戰的念頭,但他是明白父皇的心思的,心知父皇只願将自己的江山大位傳于他。

而且帛清也有一份私心。他平生迄今為止就只看重兩樣東西,一樣是與江炎之間的知己兄弟之義、一樣是與父皇的那一段父子親情。都是至為濃烈的東西,因有此一段機緣而可以不悔的歷練。

故他看重那太子之位,得了太子之位便是得了父皇的認可,在帛清心裏也是應證了父皇先前曾挂于嘴邊、常常說起的那句口頭禪,“四皇兒是朕視作唯一的兒子”。即便帛清知道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執念,但他就是有了這樣的執念,且沉積于心、消散不得。

“本王明日一早,便進宮去向父皇請罪!”一點靈犀浮起在心,帛清釋然的道了如此一句。

江炎沒有再說什麽,擡目掃視一圈,只覺入.的深沉的夜色自有一番清美的大妙處。睡意早已全無,一時心興又起:“王爺,不早了,江炎撫笛一曲于你聽,後早些安寝可好?”

這話勾起了帛清些微興趣:“好啊。”點頭笑應,“難得大管家你有如此的好興致!”

江炎回之一笑,擡手取過腰間系着的翠玉長笛,将笛橫于唇畔,阖目微微、撫弄吹吟。

一阕《獨步蓮華》泠淙響起,徹骨入髓的灌頂大智慧于四下無聲處徐徐而動。

一時如有燦金色的蓮花于周圍舒展花瓣恣意綻放,頓起一種随遇而安、禪意度靈之悲憫與感化、豔麗與滄桑。曲音蕩滌人心、清妙大氣,奪天工造化之他化自在大手筆,渾然天成!

……

漸趨一曲漸淺,最後一個音階挑起複頓,坦緩一收,頓化虛無。

聽得帛清忽生惝恍之感……這感觸不僅是由了此曲其中帶出的許多好處,而是由了一種莫名的心境拿捏,似乎這曲樂于帛清極為熟悉,但他又十分清楚的知道江炎此前從沒有吹奏過。

“這是什麽曲子?”帛清啓言。

“《獨步蓮華》。”江炎斂目,“我幼時于山林水澗邊所感自然之情、造化之純,忽生蕩滌人心、淨化靈魂的大奧妙。便是一揮而就,無心而成的曲子。”如是詳細解析。

而帛清心下腦中則更為朦胧恍惚了……

那是何其相似的場景,卻是在哪兒見到過的場景?當真是見到過這樣的場景麽?

那時亦是這樣一支傳神的曲子,忽聽曲音陡落、萬籁俱寂,有撫笛吟曲兒的翩翩神聖擡目一笑:“這曲名為《獨步蓮華》,有蕩滌人心、淨化靈魂的大奧妙。”

……

神志一恍,帛清铮地回歸現實,江炎已經離開。

熏風陣陣,撩撥吹掠的心口一幽深的位置忽生一疼。

帛清按捺住!

莫名起一陣追思,良久呆坐,又覺這追思着實空曠且沒有個由頭。

他無奈的嘆了口氣,猛地搖了搖頭,旋重又于床榻之上躺下身子阖目睡去。

這時心境已然不似方才燥亂,極是平和、頗為怡然,一夜睡得安詳。

卷七[ 第二世·衣不如新 ]誰,可傾我心,寸土恰似虛彌。

第三十回 識心又授意

帛睿颔首沉目,靜靜然看着跪在腳下的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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