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昭陽殿裏, 兵士破門而入列位兩側。
賢王信步而入,臉上帶着一貫的笑容,瞧着那禦座上的人。
“陛下別來無恙?”
失了晉國公府的支持, 又調不動虎符為令的禦林軍,神威軍在外城, 接到消息也來不及了。
皇帝看見賢王, 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謀逆犯上——咳咳——”他怒火中燒, 胸腹劇痛難耐,滾燙的氣上湧,咳了半晌, “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來。
賢王莞爾一笑,“啪”地一聲旋開手裏折扇擋在身前,“臣勸陛下少動怒為好,民間有言,氣大傷身,也是有道理的。”
皇帝咳了半晌,好容易緩了一口氣,冷笑道:“今日你仗着晉國公府掌握的兵力逼宮,焉知你自己不是明日的朕?兔死狗烹, 晉國公狼子野心,能算計朕, 也會放棄你。”
“更何況……你壓根動不了朕。”皇帝志在必得地笑了笑,“禦林軍號令, 在朕手裏。”
賢王聞言, 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情緒,皺了下眉。
皇帝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道:“說來還要感謝賢王送進宮的探子, 如若不是她,那半塊虎符朕尚且要找一段時日。”
“你這麽精明的人,卧薪嘗膽扮了這麽多年的豬,竟然不曾察覺朕身邊少了一些人?”
元吉被賢王扣下,可常随侍左右的元禮……不見蹤影。
皇帝仍是時不時咳一聲,啞着嗓子奉勸賢王,聽起來倒有幾分苦口婆心的味道,“晉國公給你的兵不多吧?”
見賢王眼睛微眯,皇帝了然地說:“朕勸你一句,別亂來。朕如若真出了什麽事,禦林軍入宮勤王,你連命都保不住。”
“現在收手,朕可以饒你一命,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賢王瞧着猶在垂死掙紮的皇帝譏諷一笑,“我為刀俎,汝為魚肉,你有甚麽資格饒我一命,既往不咎?”
“就憑……”皇帝眼中精光一閃,“寧氏最後的血脈身死,憑當今天下,只有朕調得動禦林軍。”
他自信滿滿,賢王殺他,便永失虎符下落,哪怕坐了帝位,也一輩子名不正言不順。而此時元禮該已拿到虎符,只要禦林軍回防……
殿門突然被大裏推開,灼人的夜風一股腦兒灌進來。
“陛下是在尋我嗎?”
一人身披甲胄,提一尚未擦幹血光的長劍,沿着鋪就華美地毯的地階長驅而入。血珠滴落在地毯上,暈開一朵朵花。
那聲音有些陌生又似乎聽到過,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滿臉都是錯愕。
賢王往旁邊讓了讓,笑看一眼尚不相信自己大勢已去的皇帝。
着甲胄的人身量看上去比一旁的士兵纖細不少,金屬冷硬的氣味和血的味道擰成一股子腥氣,頓添肅殺之感。
那人直走到皇帝身前才站定,伸手脫下頭盔,露出一張明豔的面容。
皇帝雙目驟然睜大,喉結上下地動,喉嚨裏發出“荷荷”的響動,仿佛見了鬼一般,“你……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嗎?”寧晚心一笑。
“你……不對,魏瀾!”皇帝并不是傻子,乍見寧晚心以為是活見鬼,轉念便想通此間症結,事到如今終于意識到魏瀾有鬼。可惜太晚了。
寧晚心在這裏,那麽禦林軍……
皇帝此時才是真的的慌了,驚怒之下口不擇言:“你一介女流,如何統領禦林軍?你要謀反嗎寧晚心?”
“陛下小看我了,”寧晚心自嘲一笑,“寧氏代代帥才,我雖女輩,到底還是姓寧,身體裏留着寧家的血。”
她還被抱在懷裏那般大的時候就聽着寧氏兵法啓蒙,兄長讀書習武也不刻意避着,興起時教她幾招,權做強身健體,真有波折也能防身。
卻沒想到,當日所言一語成谶。玩笑一般習來的功夫,竟當真有了用武之處。
只可惜她武藝上終究不及父兄,大齊開國武神寧氏,注定到此為止了。
丞相一把年紀禍從天降,被兵士拍開府門,“請”進宮中。一同被“請”進來的還有一位大學士。
賢王笑着迎上去,“小王并無為難之意,請二位來幫個忙而已。”
二人甚麽不明白,丞相憂心山河動蕩,尚且踟蹰,那大學士是前科狀元,年紀尚小,沐的也不是今上的恩澤,讓拟诏書,猶豫片刻,便也照做了。
“皇玺。”賢王走到寧晚心身側,明明是笑着的,目光裏卻一點溫度也沒有。
皇玺是皇帝最後的保命符,他不會輕易交付的。
賢王厭煩地看着他,“交皇玺,饒你一命。”
弑君奪位,他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不想負擔天下悠悠衆口。
奪位便罷,可一旦弑君,史官口誅筆伐,饒不過他,他的罪孽會延綿萬世,再多功績也永遠洗不幹淨。
為了皇帝,不劃算。
皇帝,如今要叫祁宏,他知曉不交皇玺,自己也難逃一死,丞相人雖然迂腐了些,可他在此作見證,事後賢王想改口也有所忌憚。
繼位诏書落上沉重的皇玺之印,舊的時代已逝,祁宏在位僅數月便遭遇宮變,大齊國君再次換人。
丞相長嘆一聲,他其實并不認為,賢王在這個位置上,會比祁宏做得好。
寧晚心也點點頭,她提起長劍,再次來到祁宏身邊,嫌惡地看他一眼。
“現在,輪到我們了。”
祁宏臉色一變,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賢王,失聲道:“你出爾反爾?”
賢王眉頭微皺,看了眼寧晚心,到底沒說甚麽。
“賢王忌憚天下幽幽衆口,我無所謂。”寧晚心撩起眼皮,一雙眼因為激動而泛紅。
祁宏還欲再說,寧晚心手中鋒銳的劍朝前一送,血光迸發,祁宏登時大叫,痛得再說不出話來。
“你也知道痛嗎?”仇人落在手中,寧晚心本該覺得暢快,可她咬着下唇,眉宇間滿滿都是痛苦。
丞相終于看不下去,朝寧晚心道:“姑娘且慢,留祁宏一命,他尚且有用處。”
到底是三朝元老,他擰着一雙眉,不怒自威。
祁宏的捂着自己涓涓湧出鮮血的肩膀,血色一點點染紅了明黃的龍袍,就像午門前被寧氏族人的血染紅的土地。
寧晚心恍若未覺,眼睛也不眨拔劍而出,刺穿了祁宏另一側的肩膀。
如果祁宏仍是帶兵攻城走馬仗劍的祁宏,不至于被寧晚心兩劍刺得毫無招架還手之力,可此時的他,經由魏瀾精心“調養”數月,內裏早虧損的厲害,周身使不上力。
丞相皺眉斥道:“你可曾想過,賢王真的比祁宏更适合做皇帝嗎?”
祁宏聞言眉頭一挑,心道這老東西還真不忌諱,也不怕自己真去插手祁宏死得更快。
“你以何立場對我說這番話?”寧晚心站直身體反問道。
“老夫一人之命輕如鴻毛,敢以天下無辜者性命為任。”
“山河動蕩,祁宏的存在,是給新皇的警告。若是祁宏死于你手,而後新皇不仁,百姓漂橹,你就是千古罪人。”
丞相滿腔都是江山社稷,天下為公,若是一般人,就算不被說服,态度也當松軟不少,懷疑自己的初心。
可是寧晚心不會。
她嗤笑一聲,轉過頭來,與皺眉似是心有不滿的丞相對視。
她覺得十分可笑,不可思議道:“百姓漂橹?那我父親,我母親,我兄長們,他們就不是人嗎?他們就不是大齊的子民嗎?他們一生侍奉聖上,殚精竭慮,守土保疆,沒做過一件壞事,沒錯殺一個好人,你告訴我……他們就該死嗎?”
丞相啞然。
“我真的覺得……很奇怪。”她聲音很輕,神情是真的疑惑,“我寧氏族人,他們不是百姓嗎?你想保護無辜百姓……我同族的幼弟赴刑場時不滿十五,他就不無辜嗎?那時候,你們為何不站出來他們說一句話呢?”
“弑君此舉到底有違倫常道義……”
“倫常道義?”寧晚心似乎聽到甚麽特別好笑的東西,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我父兄倒是最守道義,可他們換來了什麽呢?”
寧晚心冷冷道:“我再也不想向仁義道德妥協什麽了。後世史官論我,天下百姓讨伐我,就來吧。”
我早就輸無可輸,因此便無所畏懼了。
丞相被寧晚心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終于幽幽一嘆,算是默認了。
祁宏又疼又怒,見丞相這老匹夫都不再為自己申辯,咬着牙驚懼地盯着逼近的寧晚心。
賢王卻在這時上前攔住她的手,給寧晚心使了個眼色。
其實寧晚心并不需要多此一舉,就算她不動手,祁宏也會死。魏瀾數月以來動的手腳不是無用功。
只看今天就知道,祁宏腳步虛浮,氣若游絲,沒多少日子可活了,寧晚心實在沒必要為了他把自己一世清淨搭進去。
他壓低聲音說:“你想想魏瀾……”
寧晚心執劍的手一頓,眼睛瞬間紅了。
賢王見有戲,忙要再接再厲。
側後方卻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住寧晚心持劍的手,将劍尖推進祁宏的心口。
“不用想,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