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國。
這是在陽春,這是在晉陽。
暮晚才過、燦陽初落,西樓月色剪影的飛檐別苑宛若蒙了一層薄薄的浣紗。溫風溶波,一樹樹碧桃就着夜色盡現了蒙蒙然的荼靡之态,煞是妖灼、又煞是惆悵。
帛逸負手立在半開半閉的軒窗邊,幾縷月的光華照在他粉雕玉琢的一張面目,虛白光影使他一張尚且稚嫩的面孔初初顯出幾分英氣,讓人可以預見他日後出落成型的卓爾不凡。
這個時景,上官府裏已是萬籁俱寂,無邊夜色遮掩住白日裏盡數的噪雜與繁華,人世煙火氣息也被斂去,唯有幾聲一倏一倏的蟲鳴鳥唱合着夜的靜好,缱绻着夜迷幻的美麗姿态,時不時啁啾幾聲,為這寂寥下去的河山天地增光飾彩。
“簌簌——”
忽地有足音打破了這份寂靜,貓兒一樣、兔兒一樣。
帛逸铮地回神,即便那猝起的足音幾不可聞,還是被素來機警的他給實實入了耳去!
會是誰?在這裏,在上官家……
念頭才起,他蹙眉疾步順着那足音的源頭往門邊行過,隔着門板提起語氣厲聲一喝:“什麽人!”
門外立着的人似乎被唬得一個噤聲,旋即竟呆呆定在外邊兒沒有動彈。
帛逸聚攏的眉峰一展又一皺,屏住呼吸停頓須臾,突然擡手将兩扇門板“嘩”一聲拉開。
因為這舉止來的實在突兀,以至門外之人沒能有充足的防備,就那麽直愣愣的一僵身子,剛好就與帛逸面對面直勾勾的望向彼此。
帛逸也是一愣,入目在他眼裏的是一個藍衣玉裙的小姑娘,烏發斜挽流雲髻,面眸素淨若出水芙蕖,雪白頸間并不飾一物,纖長鎖骨自绡玉肩頭一路連綿,尚未發育完全的酥胸因了呼吸急促又微怯而不停的上下起伏。小姑娘正瞪着一雙含水帶潤的大眼睛呆呆看他,這雙眼睛宛若小鹿的眸,依稀受了驚吓,反倒更加憐人楚楚。
夜光清越、晚風習習,如此一個猝不及防的陽春初遇,飛檐之下、桃花滿空,他們二人皆那麽無措的相視對方,一時頭腦蒙塵,說不出許多話來,只好就這麽靜靜的看着,便是連那奔流不止的時光在這一瞬都似乎給靜止了去!
還好帛逸反應不慢,生在皇家的那份熏陶,至使他自記事起便比一般年紀的民間孩子沉穩許多。不多時他便醒神,懸起在心的一口氣昙然放下,才欲開口問詢,又忽聽不遠回廊轉角傳來一陣粗魯的嘈雜人語:“快,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應該就是這邊!”
小姑娘周身甫的一抖,帛逸轉目,見她那雙靈動善睐的眸子正含着無比乞憐的望向自己。
這目光太清澈,清可見底,仿佛不屬于這污濁世間所該有着的東西……帛逸的心無緣由的一動,一時仿佛嗅到梵天佛國灌頂醍醐的檀木香,倏悠梵音如潮、倏悠白瑪綻放,恍惚裏驟地就明白了禪宗典冊中那所謂“淨琉璃”,究竟是什麽樣子!
是這女孩兒的目光,一定是的……
他揚唇一笑,瞳孔裏有溫潤的光澤泛漾開來。不多話,隔着袖子一把牽起小姑娘,使力把她拉進房間裏,後順勢将門極快地閉合。
“哎……”小姑娘下意識欲言。
“噓。”帛逸忙擡手比着菱唇,“別出聲。”焦急的小聲對她。
小姑娘忙噤聲,了然着他的心意,彎了盈眸淺淺一嫣然,旋即默默無息的點下頭去。
她的笑容直使帛逸有些眩暈,驀覺雙頰的溫度似乎不大正常。他突然就不敢再直視她,迅速把頭往另一個方向急急的調轉過去,這模樣十分的倉皇。
小姑娘被他這窘樣逗得“噗”地一個好笑,又驟然意識到自己眼下這處境而猛地收斂住,提了口氣輕着步子往屏風之後躲去,卻又忍不住回過了頭看他一眼。
“珰珰……”輕細的叩門聲緊跟着響起來。
帛逸收收心智,并未動身:“何人?”
叩門聲便停了,接連傳來侍衛頭領謙和恭敬的聲音:“臣下擾了二皇子休息,委實是過,只是事态緊迫,還請二皇子行個方便,将房門開一開……”
“放肆!”被帛逸铮地厲聲打斷。
外邊兒壓着心緒與急氣做出這謙卑态度的侍衛明顯一噤。
帛逸緊走幾步往門邊去,不再隔着門板,而是“唰拉”一下就把門打開,淡掃他一眼,冷下一張臉:“既然明知道擾了本皇子休息,還不知退下!大晚上的反叫本皇子來給你開門。”他眉心一揚,雙手抱臂幹脆把身子倚着門棱,口吻戲谑又不羁,“哝,門兒開了,你要怎的?”
侍衛長并着他身後帶着的一幹人都是愣了一愣,只覺這位二皇子的脾氣怎麽就如此沒有道理?他們原是要二皇子開門問個信兒的,怎得這話沒說完就惹怒了屋裏的小祖宗?轉念又覺許是自個沒說清楚,領頭這侍衛只好又陪着笑略哈了哈腰:“二皇子誤會了,臣下沒有半分對您不敬的意思,是這上官府裏進了賊人,臣下眼見着那人往這邊兒跑了,一轉眼又沒了影子,便想問問二皇子可見着……”
“哦。”帛逸又一次把他打斷,一張稚氣未脫的孩子氣的臉上流轉起玩味笑意,讪讪的一瞥又道,“你是懷疑本皇子便是那賊人?”心思已經轉了幾轉,依稀明白這是怎麽一檔子事兒了。但方才那小姑娘怎麽看都柔柔弱弱,怎麽看也都不像是個賊人吧!
此次他伴駕在父皇身邊,自京都親往晉陽查訪民生百态,這陣子的落腳點就是這晉陽的上官府。小姑娘又是什麽人,皇帝老子坐鎮上官老宅她都敢恣意胡來?
一連串問題又做弄的帛逸似懂非懂,而那侍衛已經沒了什麽好的心态:“不是不是。”匆匆回了一句,目光一錯,剛好看到屋裏屏風後似乎有着什麽暗影波動。他眉心忽攏,心裏略有猜忌,扭頭對身後一幹人打了手勢便要強進屋去。
帛逸铮地擡手牢牢兒把他們擋住,自然明白他們是要進去搜那小姑娘。這事兒他原就不該瞎攙和,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他偏生就想攙和攙和:“說你們放肆還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墨一樣的眉峰并着朗目重又一凜,“怎的,見本皇子年紀小便不把本皇子放在眼裏當回事,寝屋你們便可由着心性随進随出了麽!”往後故意做了薄嗔,威嚴厲語。
心知今兒個這小祖宗定是着了魔障,想必這寝屋也是當真進不得了!侍衛長長嘆了一聲,終于認了命的不再與他磨耗,斂襟做了個禮就帶着一衆弟兄重又離開,那表情十分無奈。
帛逸并沒有急着閉門回去,而是就着月華眯着眼睛待得那一衆人影越行越遠、轉了回廊不見後,方安心的退了身子關好房門折回去。
小姑娘已經輕着手腳自淡墨山水繡屏後走出來。方才帛逸與侍衛的對話被她盡收耳廓,已了然他乃是皇上身邊頗為得寵的二皇子。因了這層關系,一張春花似的俏臉看着他時已沒了方才那份親昵可愛。
不過帛逸沒太在意,抱臂而立,朝小姑娘颔首微微:“說吧,你是誰?來這上官府裏是為作甚?”
他自認自個這語氣并不嚴苛,也自認自個這容貌還不算醜陋且讓人生厭,可這小姑娘偏生擺了一副悻悻然的姿态,神情語氣皆比方才的動如脫兔而冷漠太多:“早知你貴為皇子,我便是被擒了去治罪、挨爹爹的家法板子,都不會誤打誤撞的往你這屋裏鑽!”調子煞是負氣,人卻沒半點離開的意思。她明白外面兒那群侍衛正在搜捕自己,嘴上硬氣着,心裏還是覺得留在這裏實是安全。
“為什麽呀?”彼時的帛逸到底還是一個孩子,那份稚氣不及脫去,見小姑娘忽地就冷漠的像變了一個人,他只覺自個胸腔裏的一顆心兀然就往下一個鈍沉。
方才情勢太緊張,二人對彼此也都只是驚鴻一瞥。現下裏被燭影光影襯着這麽一顧,他方看清這小姑娘的具體面貌端倪。
他是皇子,自幼居在皇宮,但一任那般姹紫嫣紅的拍着九曲紅闌把繁華數遍、衣香鬓影百花争豔,也從沒有見過有哪一位絕妙紅顏生得有這小姑娘的半分美……這種美仿佛糅雜了天上明滅的浮光碎金,仿佛朝霞暮雲嵌入其中,仿佛最為極致上乘的明珠翡翠在她身邊,也淪落到連最卑微的陪襯都算不上!
他長這麽大,這十餘年來,從沒有見過生得這樣美麗的面孔,生得比這更為瑰麗的事物……
帛逸這副皮相亦是一副好皮相,精英秀氣、珠光玉骨堆疊出的錦繡人兒,但那氣韻又偏生不染半點兒專屬于靡金奢玉的媚俗,由內而外所散發的淡淡的飄逸感剪影着幾分空靈,越是在獨自一人時便尤是明顯。
只是這副皮相卻沒能使眼前這小姑娘折一折腰。無論權勢地位、還是溢美外表,他都占了去,卻也似乎都不能牽着她略微動一動心。
當然,這也許同她只有九歲的年齡有關系,不過大楚二皇子帛逸也只有十一歲而已。
“為什麽你自己不清楚,還來問我?”小姑娘面兒上一副氣鼓鼓的,殊不知這氣鼓鼓的樣子被帛逸看在眼裏也很靈動可愛,她的一颦一笑都魔障般的牽動着他跟着一颦一笑。她掃他一眼,明眸善睐,“你們皇家人來我們上官家,無非就是要奪我們上官家的至寶‘碧玺引魂兔’麽!這般的不講道理,明裏是我爹爹同意了進獻,其實我們又哪裏敢做出半點不情不願來?真真是跟強盜一轍的沒有分別!”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她這個年歲也還依稀能夠得着“童言”的邊兒。
帛逸心裏一“咯噔”,對于晉陽上官家有名的那件至寶,他略微是知道一些的,也明白父皇一直都為這寶貝上着心:“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我也不甚懂得……”有些發急的脫口啓言。他只是很想哄這個小姑娘開心,此時他心裏被種下了蠱惑,滿滿的就只有眼前的小姑娘,“好了好了你別生氣!我,我替父皇給你賠不是就是。”話未落便一舒袍子擡手對她連連作揖。
小姑娘側過眸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嗤”地一笑,擡指曲了蘭花點着唇兮好不嫣然可喜。
她已沒有了脾氣,因為她對眼前這個好看的二皇子,映像誠然還不錯:“我不生氣。”音腔變成了小俏皮,“因為我已把寶貝……哝,碧玺引魂兔給偷出來了,你看!”說着屈指探進勾了一圈淡玉花邊兒的荷葉袖擺裏,須臾,一只扳指一般大小的茕茕白兔在她掌心處被托出來。
被浸在溶溶燭影裏的四野景致登地便發散出五彩的光,仿佛瓊臺仙境、宇宙蓬萊,雲蒸霞蔚、日月齊升!
而這耀目光暈只有一瞬,一如它來時一般的突兀,轉瞬便又齊齊幻滅、熄落,被那小小的兔兒給吸納進了寸長的身體裏。
帛逸被驚得瞪大了眼睛,一驚詫就容易縱性,一縱性就失了威儀:“你你你,你一個連武功都不會的小姑娘,你就敢……”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有些語無倫次,誠不知是被方才那于兔身噴薄出的大放異彩所驚蟄、還是被這小姑娘的大膽舉動所驚蟄,“快讓本皇子看看!這兔子,這……”又驟地止言,忙皺眉解釋,“本皇子不是有別的想法,就是就是,你們晉陽上官家用以做傳家之寶的……這個碧玺引魂兔,在外名聲都趕超了我勤政愛民的父皇!我甚是好奇,甚是好奇!所以想看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珍馐物什。”
帛逸沒有撒謊。
晉陽上官家,大楚三大世家之一,其根基可追溯到幾百年前了。發源地為龍城晉陽,而其興起卻在京都。
那時大楚初定,四海之內宵小尚未除盡、人心亦難以穩固。有上官順将軍一心追随大楚皇者,破賊平亂、屢立奇功,其赫赫威名淵遠傳唱,一時乃為大楚一大傳奇。
後天下漸定,楚皇再也離不開将軍順,也委實是當真感念,賜他高官厚祿、賞他百載無憂。
出于心底那份義氣,也出于對似錦前程的春風得意,上官順決定留在帝都為楚皇保駕護航,便将一家老小自晉陽遷徙皇都。
因有倚仗,遷都之後的上官一脈在皇城發展壯大,為官者、經商者、入宮為帝王妻妾者、與皇族結百年之好者不計其數;然因其家訓之中“團結與人和”之告誡,上官族人各司其職卻又團結互助,蒸蒸日上、百尺竿頭,不見有半分紊亂失調。
可是好景不長,在神話一般的上官順将軍百年過後,氣韻雄厚的上官一族卻于一夜之間遭遇滅門!
家大業大,偶有結仇結怨者也是常情之事,倒也真真應了這“物極必反”之說。故天下只是扼腕慨嘆,久而久之便也漸漸淡卻罷了。
但其實真正為上官一族引來滅頂之災的,乃是上官家傳家至寶——碧玺引魂兔。
這碧玺引魂兔為上官一脈代代相傳,供于祠堂裏、傳于歷代族長。
這碧玺引魂兔是如何得來,因年代久遠,漸漸已無人得知,然而它那赫赫威名卻是傳唱四海、不亞于神祗一般威猛骁勇的将軍上官順。
傳這碧玺引魂兔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盤逆轉;修道之人得之則可白日飛仙,凡夫俗子得之則可延壽百載……總之,這碧玺引魂兔的威名随時代久遠而愈傳愈奇、愈傳愈盛,百十年來引得天下之人盡皆向往、大動心思。
如此,上官一脈之滅族,與天下之人搶奪碧玺引魂兔委實是脫不開幹系!
當年上官一脈也有少數族人僥幸逃脫滅族慘劇,流離颠沛、凄惶不堪的重又遷回晉陽老宅。當代族長為保上官族人後世安穩,痛定思痛,決定毀掉這惹引天下人心思大動、以至争搶無數的所謂至寶,于是将碧玺引魂兔擲于火海直燒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煙滅灰飛。
當日繁華,後又如此慘淡,當世之人無不唏噓……
然因上官族人骨血裏與生俱來的自強不息、加之大楚皇者的厚待,随光陰流轉,晉陽的上官一族又于當地逐漸發展起了新的勢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終漸成為當地根深蒂固的大門大戶。
與其它兩大世家相比,上官便如一個退世隐世的頓出紅塵之智者,穩紮穩打徑自延續着自己的悲喜、譜寫着自己的傳奇,百年來再無大憂。
看來那天下人都念着想着的傳家之寶,真真委實不是一個吉祥的好東西……
照理兒這碧玺引魂兔早在百年前便被毀掉,誰知就于近年,忽又流傳出碧玺引魂兔重新現世的傳言!好在這傳言只被耳目通透的皇族之中少許高位得知,故并未再度于這天下掀起什麽軒然大波。
不錯,此次楚皇借着巡視之名躬身來到晉陽,以上官府作為落腳點,其意實是欲向上官索要這件至寶!
帛逸因得父皇寵愛而時常伴駕,對于這些傳言也是略略耳聞,并摸不清這幾分真與幾分假。然而眼下親見小姑娘手裏托着那傳家之寶,方恍然明白了傳言的真實性!
聰穎多計如上官,原來百載前上官并未毀去家傳至寶,而是為避風波、為求安穩,故意造出痛定思痛毀去至寶的假象……只是上官騙過了天下人,卻始終都騙不過號領天下的皇族上殿!
“傳說我家這傳家之物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盤逆轉。”小姑娘清越中含一抹薄笑的語氣,喚回帛逸悠遠的思緒。帛逸側首,見她悠悠然屈指輕輕撫着卧在掌心裏的白兔背脊,似在逗弄一只常伴身側的活脫寵物,十分玩味的一挑黛眉勾唇顧他,“你信麽?”
帛逸斂目蹙眉輾轉一陣,答的滴水不漏:“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語盡擡目去細瞧那兔,見是一整塊兒上好羊脂白玉璞雕琢而成的乖靈之物,通身雪白晶瑩,雕工精細到可辨剔透兔毛。那白兔兩只長耳一只豎起、仿佛在聆八方四海朝賀之聲,一只向後躺倒、似乎在享紅塵悠然之悅,下颚前伸、小口似張非張,四蹄蜷曲,無比乖憨靈秀的盤卧于地,一眼望去縱是身量只有寸來長,卻也栩栩如生的恍如活物一般令人震驚可喜!最出彩的便是一雙發青發玉的眼招子,相對着光影明暗的格局可散耀出時濃時淺的幽幽華光,好似美人顧盼婉轉的一瞥秋波。
雖委實可喜、可愛、可嘆,只是……只是一看就是一只普通的玉兔,鑲着夜明珠的眼睛,雕工刻工委實了得,但根本沒有外界傳聞的那般神乎其神!
若這當真便是聲名遠播的碧玺引魂兔,那麽當年上官一族因它而險些滅門,則是委實的太不值當了!
“既然爹爹已經答應将這寶貝兔子獻于皇上,我也是守不住的。”小姑娘斂了斂眸子,纖長羽睫在燈影裏翩然出蝴蝶羽翼樣的影像斑斓,“原想着幹脆把它毀了省得生這悶心氣!但小皇子……”她秀眸微揚,春山眉黛低,對着帛逸柔然一笑,滿滿盡是爛漫天真,“你給我的映像還不錯,哝,我就把它送給你了!”
“啊?”帛逸沒想到這美麗歡脫又十分有膽魄、有骨氣的小姑娘,居然……她居然能把碧玺引魂兔的與舍與得看得這般清淺!好端端的說要送,便是真要送給自己麽?
帛逸只有一十一歲,這個年紀半大不大的,到底還有着孩子的稚嫩氣,沒過腦過心就擺手連連:“不行不行,這是上官家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我不能要!”
可這人一急就難把事兒給辦個周全,他沒注意小姑娘這時候正把兔子往他這邊兒遞過來,而他又只顧着擺手回絕,于是一個沒接穩,那整塊兒上好白玉璞鍛造而出的碧玺引魂兔,便直直往地上給墜落了下去!
“嘩啦——”
那是比流水還要清越泠淙的聲響,卻充斥着莫大的惶恐、缪繞着十分的絕望。
這件已在上官家老宅祠堂裏供着養着受了百年香火,傳了一代又一代,沐風栉雨幾世滄桑輪轉,經歷與眼見了太多福禍,也不由己的引出惹出太多福禍的碧玺引魂兔,至此終于随那極富戲劇性的無心一摔,而在剎那碎成一地晶耀瑣碎;情仇恩怨,一晌全消!
屋內空氣因了這突兀變故而“滕”地繃得又緊又死,誰也沒有想到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二人錯愕,又許久後小姑娘最先恍了恍神複蘇過來,皺着眉心搖搖頭徐念一句:“罷了,罷了,此乃天意……”她秀麗的面孔蒙了一層微冷的風霜,這般老成與茕黯的神色,與她九歲的年景着實不相符。語盡不曾再有太多關乎悲喜的一輪變幻,眸色往那殘缺破碎沒了原貌的玉兔碎片間掃了一眼,轉身便走,不吐一字。
帛逸見她要走,心口莫名其妙就狠狠的一揪一痛,牽着扯着十分着急:“姑娘是上官家的哪位小姐?”忙在她身後脫口急問。他方才聽到她稱上官老爺一口一個“爹爹”,心知必然是這上官世家裏的一位小姐。
小姑娘沒有走心,足步未停随口便道:“我叫殊……”又猝地駐下步子頓了一頓,黑白分明、若天将曉的靈靈眸子微動幾動,心道這兔子乃是我偷出來并打碎的,我的身份若是被他知曉了說出去,萬一日後害我受到牽累可如何是好?畢竟他是皇家的二皇子,又與我僅有這樣一面之交,着實有些危險!卻不如把他哄過去,到時候即便這捅出的簍子被追究起來,他一見那以為的人并不是我,心知是我哄了他,也找我不到了!
于是抿抿唇兮铮然回眸:“我是上官家五小姐,上官忻冬。”嫣然巧笑、顧盼剪水,足髁袅娜一轉,臨別時于帛逸處落了一瞥驚鴻善睐多情的清麗眸波。
門扉“吱呀——”一聲嘶啞叫嚣,四野重陷入夜之靜好。被朗春月夜埋天葬地的經緯包裹着,一切一切溫柔的晃碎了心扉。
帛逸不由唇角上揚,俄頃便又感到一股徹骨入心的惆悵!伴有微苦低回,伴有血脈噴張,伴有陡旋而起的那麽那麽濃墨重彩的深厚執念……我要得到她,我要她!
他突然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
燭焰袅娜,朱顏猶在,沒有誰察覺到,鋪着水墨青石磚、點着紅碧花紋飾物的地表上,一縷青煙于那碎了的碧玺引魂兔間輕微緩慢的升騰起來。一圈一圈、一縷一縷,十分低調、十分沉默,似乎帶着詭異而又缱绻溫存的一抹笑意,于無聲無息處漸漸撒化在了無垠的夜之空氣裏……
一[ 第一世·茕茕白兔 ]誰,執我之手,斂我半世癫狂;誰,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離。
第一回 深閣驚夢
七年後,京都。
是夜有雨,“噼噼啪啪”接連不斷的響聲因頻繁而顯得有些沉重,聽在耳裏就很是不可愛的緊。
上官殊兒翻了個身,纖纖玉指裹緊了身上一條蟬絲錦被。雖是三月陽春,但被這夜半冷雨驚驚擾擾的也做弄出些許薄薄的涼,很容易叫人身子一嗦。
忽聞叩門聲時斷時續的伴着冷雨一陣陣潛入耳廓。
殊兒蹙眉,又翻了個身,尋思半晌便取了彩穗外披下榻去開門。
她心裏并不曾多想,不知是不是因半夢半醒的緣故,思緒很是混沌,有些俨如泥胎木塑。如此,在拉開門扇看到眼前來人時,她的心境也寡淡的沒有一絲波動。
門外雨簾裏站着一個纖瘦的人形,那是一位女子,因身姿纖弱,又配着如此湍急的一場夜雨,女子的身影顯得十分清索孤寂且不勝寒風。
一道閃電當空灌下,女子慘白的面孔一半被這大刺刺的白光映的生波詭異,一半隐在無星無光的噬骨的黑暗中也是詭異。她面容并無傳神之處,比之殊兒絕美風華的皮相更是一些兒也及不上,只是周身那通看不到的氣韻卻是人間天上實在難以臨摹的獨一無二,說不上是出塵、也說不上是驚豔,總之……只是覺得詭異獨特。
“這位姐姐,外邊兒的雨落得這樣大,你且進屋來避一避吧!”沒多停留,殊兒側身把那女子迎進內室。
女子沒有拒絕,擡步緩緩往內裏行進。那份空幽,狀似漂浮。
門外無星無月無燈火,以至殊兒方才并不能夠把這女子看得十分真切,是時這女子一步幾晃、足下踏雲般舒悠悠步入,而随着她一點一點的将身形顯影在燃着微弱燭光的目之所及處,殊兒已看清她一頭長發銀絲萎在雙肩,一襲缟素白衣之上沾染着斑斑血跡,懷裏抱着一只半眯眼睑、乖憨可愛的玉色白兔:“三小姐。”她己自落坐,兀地擡首,一雙泛漾血紅光暈的眸子突然顧向殊兒,“命盤裏的情事,有了引子就終歸是要還清理順的,不是麽?”
這麽無由頭的一通話令殊兒一愣,但她仍是應了魔障樣的,半夢半醒,頭腦混沌木讷的轉不過幾個彎子:“姐姐如何知道我是上官家的三小姐?”只把心思在這上邊兒糾結輾轉。
那女子沒有吱聲,垂眸斂目,擡指歪着頭輕輕撫摸着蜷曲于懷抱裏的那只玉雪可人的兔兒,微啓唇兮,以一種殊兒從未聽過的曲樂調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揚起聲線泠泠唱起:“洞簫琴瑟,幽幽子衿,無雙命格無雙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破……”
這音階并無大浮動的調子聽來并不悠揚,即便這女子誠然有着一副很是不錯的好嗓子,但因了那音階、又配着屋外凄凄厲厲這好一場苦雨,點滴字句聽在耳裏都猶如錦帛撕裂。予其說是在唱曲兒,倒更像是在對誰設下某種無可破的賭咒。
殊兒不知在什麽時候下意識的抱住了頭,嘴唇緊抿、犀牙狠咬,黛色柳眉蹙成聚攏的結。好在她的痛苦糾結與竭力隐忍并沒有折磨她太久,女子在适當的時候止了這嗓子。
殊兒方緩緩的垂下了手。
那女子姿态悠然不亂、舉止端和恣意,即便一身斑駁血跡在她那件素白的衣裙上氤氲開了詭異的顏色,也絲毫不能壞掉她半分的好興致,只能令殊兒看起來己自覺得不祥又不适。
“這兔兒,還給你。”女子突然站起身子往殊兒這邊兒走過來,一身血色在她裙擺氤氲成血紅的春花,格局與視覺沖擊的很是劇烈。
殊兒蹙眉未展,下意識後退幾步。
而那女子足下的步韻仍是不緩不急:“初見之時便已注定了情路的開啓。可你縱是有了旁人,該伴在你身邊兒的東西即便是碎了、破了,你也是趕不走它的;這東西,本就是注定要一代代傳承給上官的族長,即便它已面目全非,它還是得跟着你……”
殊兒頭痛欲裂,根本就沒梳理明白這女子究竟是在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女子說出的話兒很是颠三倒四的厲害,興許連她自己都沒能明白自己是着了什麽樣的瘋魔障吧!殊兒如是想着,後退的步子沒有止住。
可只要她退一步,這女子便也跟着迎前一步;一來一去,一場追逐,直到她将身退至一堵雪白後牆已再沒了退路時,方才算是徹底告終。
可女子卻并沒有貼着身子繼續湊過去,而是在與殊兒一米之隔的地方恰到好處停住步韻。
一股毛骨悚然的微妙感覺陡旋心底,殊兒提着口氣,啓口極為飄渺的揚唇輕語:“姐姐……究竟是哪路的神仙亦或鬼靈?”吐口之詞飄忽幽怨恍如一夢。
那女子頓了片刻,猩紅眼睑浮上幾許淺淡星芒:“老身是仙非仙,是鬼非鬼,三分兔氣、一分人氣、二分仙氣、四分鬼氣……不問人間命盤情盤,專管四海兔族兔形之靈之物。”語氣一如往素的清幽空靈,果然人氣鬼氣飄飄忽忽實難辨識。
殊兒依稀幾分不解,斂了羽睫下意識再吐口:“卻是……什麽是兔族兔形之靈之物?”
那女子颔首瞧瞧懷裏頭舔舐自己衣襟血跡、似在飲血的玉色靈兔,音調牽扯的飄渺而恍惚:“兔族自為各類品相之兔。而諸如玉石珠寶年代久了便也會生出自身一股靈氣,這靈氣有朝一日在機緣巧合之下脫了本體,便會化作與自個栖身之處一個模樣的形态。譬如若是白玉之兔……”往前略探首,勾唇茕茕一笑,“那氣澤便會化成一只白兔,即便玉身已經破碎不複,它也會跟着自己合該的主人一世一生,甚至幾世幾生,直到緣分枯竭用盡那日為止。”
殊兒聽得似懂非懂,更是不懂這其中又與她自個有着什麽別樣的厲害牽扯:“那人世間各類草木花卉、走獸飛禽,便都有着一位似姐姐這般的神祗鬼仙接濟管顧?”
女子微搖首:“獨有兔之一類方設定我這一司。”
“這……又是怎般的緣法?”
“因那廣寒之宮有兔爺,兔便跟着為了仙家,故有此禮待,不似旁物遇到困苦囹圄也不好有指點、更難尋一個專屬的庇護。”
殊兒口唇微微張弛,略略了然了些許。
夙世的天風吹鼓撩撥,輪回的奧義需躬身眼見方可得一個有識的清楚明朗。這一世的命格已被錦繡紅毯鋪陳在了遍地的荊棘之上,即便躍着舞着旋轉的驚鴻也不能輕易就走到了奈何橋的那一頭。
“那姐姐您是?”殊兒呢喃谵語。
而女子的聲音卻要比她更為幾近谵語:“兔母。”
還不及上官殊兒些微消化這兩個字,那女子素白素白的一張面孔兀地幻做白兔的輪廓!接連整個身體也都跟着變化為一整只碩大的白兔!
而在她懷抱裏那只蜷曲而卧、眯着眼睛小憩小眠的兔子,被她在化現的同時向殊兒這邊奮力一抛……
依稀聽得女子飄渺空靈、起于清虛裏的斷續聲線:“老身今兒個前來,便是将這原本屬于你的兔兒,收整氣澤交還于你……”
突兀一抛驚得殊兒下意識一聲慘叫。
昙然睜目,視線已是一大片明媚靜好。
幾聲鳥鳴幾絲蟲唱依稀缪轉,殊兒眨了一下眸子,撫着心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氣,适才緩緩明白過來,原是自個方才做了一場亂七八糟、不明所以的無端春夢……
只是這夢,做得委實鬧人了些!她擡指狠狠按了按太陽穴,仰首側眸掃了眼充斥在三月春光之下的視野景致,心境這才走出了夢寐裏的陰霾與腐朽氣息,變得瞬時就敞亮太多。
上官殊兒乃是上官家嫡出三小姐,時年一十六歲,才情并存之外還有着一副分外絕美的長相。
上官三小姐的才名美名在晉陽是個神乎其神的近于傳說的傳奇!
傳說她一撫琴一弄簫便可引來九天赤凰嬉戲起舞,傳說她一吟曲兒一胡旋便可令得漫天漫空揚撒起姹紫嫣紅、芳香四溢的玫瑰花瓣兒雨,傳說……誠然,這些都只是傳說而已,殊兒每每在無意中聽到,都只是“噗嗤”一個莞爾笑意便了之了。
但她确實長得極美,這通身的氣質